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汴京,七月。

过了正午好些时候,日头偏了许多,不算炎热的日光沿着城墙一线打下,在城外落下片不大不小的阴影,正是个乘凉所在。

进城贩浆卖菜的推了小平车,三三两两,就地歇了下来,关系好的便坐在一处,打开随身带的水囊,咕嘟嘟仰头喝了几口,随意说些闲话。

等着日头再偏一点儿,他们好回家的时候,不知谁起了个声,指了指从远处荷花池塘边走来的两人,嘀嘀咕咕道:“大热的天,怎么还在日头底下走?不怕晒?奇怪奇怪。”

等走近了一看,是个玉冠锦袍的小郎君,腰上佩玉叮里咣当地响,脸生得好白净,比拍了粉的姑娘家也不差。旁的就逊色些,穿了件青布衫,粗巾裹发,略矮些的身量显得男子气概不足,倒像是个大号的童子。

只是那童子却走在前头,神采奕奕,目若点漆,养得一脸好精神,背了个竹篓在身后,金银花的嫩黄蕊从沿上冒出来,颤巍巍得极为喜人,走过还能闻见薄荷香味,略懂医道的或许还能嗅出麦冬味道。

“子惠,你走慢些!我跟不上了!”锦袍小郎君一出口就叫人忍俊不禁,汗水淋湿了他的腋下,脚下乌靴也是泥点灰尘,跟在比他矮的童子身后,低低哀嚎了声,狼狈不堪。

那童子,也就是他叫做子惠的,果然放缓了些步伐,等他跟上来后瞥了他一眼,笑意浅浅地覆在眉梢,“我和你说过的,跟着我上山,累的是你。”

王柏舟将只手攀在了她竹篓上,弓着腰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道:“哪里料得到你平日病殃殃的,走起路来却两三个时辰都不累,山路也走得,泥潭也过得,就差念个口诀,天上的云叫过来腾云驾雾算了!什么气血不足?骗惨我了!”

“这个倒没有骗你,不足之人,未必不能久行。只要调理好心脉气息,再勤加练习,坚持成性,就可以日行千余步不怠。但如果每日懒于动弹,骑马说腿疼,射箭道手软,不说千步,大概百步——不,就十来步,就得哭爹喊娘,堂堂大丈夫却弯腰塌背,抱着旁人的竹篓不撒手了。”

“谁说小爷不撒手了!”王柏舟顿时把手一松,直挺挺地立起腰,几个递步冲到他身边,和他并驾齐驱。

“果然轻了许多。”那童子含笑点头,面带赞许。

“小爷还可以让它更轻!”王柏舟昂首挺胸,向她伸出手,作势要解下她背上竹篓。

“就几步路了,老实走你的去罢。”那童子只是笑,摇了摇头。

王柏舟见他不领情,哼了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前头。

过不多时,两人到了个医馆,里面只有个学徒在碾干料,坐了个矮板凳,两只脚踩在药碾子两边,嚓嚓簌簌的,见人回来了,朝里叫了声,“师父!师兄采药回了!”又忙站起来,帮着卸下竹篓。

他口中的师兄仔细交代着,“你先将金银花拣出来,除去杂质、筛去灰屑,要净的,好了就放到一边,等我来炮制。薄荷也是一样,你先净制。麦冬你便用上回学的法子清洗晾晒,晒干了水气收到库房里去,别忘了每逢入库便上册,费费手指,别略过去了。”

“好,知道了师兄!”学徒拎起竹篓就走,兴冲冲地到后院去了。

门帘子又一起,进来个穿了长道袍老头,趿拉着两只老布鞋,慢悠悠坐在了堂上,“回来了?今天怎么样?”

他慢条斯理地扭过头,把早就泡好的茶捧在手里,就着杯沿嘬了口。

王柏舟迫不及待道:“老爷子,你不知道阿慧多厉害,背着个竹篓健步如飞,比我这个大男人还走得快!她一个小娘子,是不是偷偷拜了先生练武了,比如叫什么凌波微步的……”

原来方才那个童子正是监察御史苏希光的独女苏定慧,她自小多疾,闻风便咳,是汴京城内有名的病秧子。偏她外祖方家却是行医的,治得了疑难杂症,只对她这个病束手无策,听了直教人扼腕。

此时苏定慧见王柏舟嘴上没个把门,轻易就叫出了自己的小名,当即向他遥遥地端了端茶杯,面不改色道:“喝茶,王柏舟。”

坐在堂上的方老头子也看向了王柏舟,捋了捋胡须,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王柏舟瞬间如锯了嘴的葫芦,瑟瑟如鹌鹑般,老实地捧起了茶,大喝了口。

“今日怎么样?”方老头子这才挪开视线,又问回来。

苏定慧暗暗记着自己的心率,以及感知身上可有不适之处,边想边道:“从上山到下山,一息总在四五下,从容流利。只是下来时腿脚酸胀些,也是常情,走在路上不觉心绞疼痛。”

方老头子满意点头,又问:“草药长势如何?”

苏定慧道:“今年夏天不热,树荫底下太过阴凉,喜光的药草多停止了生长,根茎叶片不如以往,只怕炮制出来药性会弱。”

“也是个机会。本来四季就有变化,因时宜方、改变剂量都是平常分内事,你多留意着,比照《伤寒杂病论》去用。”

方老头子借机将这些日子自己研读历年脉案集的心得说了一番,苏定慧听得入神,身子向他方向微微前倾,黑亮眼珠久久地定在一处,偶尔才一动。

王柏舟听得昏昏欲睡,实在不懂这艰深难懂的大夫有什么好当的,颓了肩坐在那里,眼珠子四处乱扫乱看。

嗯,这副对联写得好,云鹤有奇翼、神鸾调玉音,老头子是想羽化登仙吗?不成不成,他医术高明,就算自己要走,也会被人求着留下的。

还有,这副桌椅和家里的比起来干巴巴的,一点光泽都没有,改日让人送套来,摆在屋子里也太难看了。

至于那些比人还高的草药柜,百八十个数不清,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就能知道哪味药在哪里的,要是抓错了可怎么办?

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忽然有个头绪出来,一拍大腿道:“等等!我来这里是有正事!”

方老头子正说到如今四诊里头脉诊竟然有式微之势,颇有些愤愤不平,被他一打断,话噎在了嗓子里,气更是没咽下去,甚至叫人觉得鹤骨仙风的脸上生出丝裂痕。

苏定慧抿唇一笑,出来打圆场道:“翁翁说了这么久也口渴了,快喝口茶罢,润润嗓子!”她又问王柏舟,“你说,什么正事?”

王柏舟缩着脖子道:“我听我娘说了,方夫人在替你相夫婿,还托了我娘去打听有没有合适的。”

苏定慧的脸飞快地冷淡下来,望了眼门口,道“是吗?”

话一撂地,她就站了起来,和方老头子告辞道:“翁翁,今日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脉案集家里也有一套,我夜里看,明早再向您请教。”

“阿慧,你母亲她也是好意。”方老头子也站了起来。

“我知道。”

苏定慧走出医馆前扶了扶门板,回头道:“但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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