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里吹风的时辰久了些,早上起来,头重脚轻,还有些隐痛。苏定慧洗漱后吃了两颗川芎、白芷搓的丸药,来到上房。
屋子里还秉着烛火,昏黄淡淡,家具桌椅带了层朦胧之意,叫人觉得在梦里还没醒。
但看见的一幕让苏定慧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睡醒。
只见方夫人正温柔小意地服侍苏希光苏大人,亲站在他身边,给他夹着小菜,垂询味道如何。
无从施展的侍女们在一旁空着手,面面相觑。
苏定慧从侍女们面前穿过,犹豫了一下方才入座,看向父亲,眼里透着询问。
苏希光道:“坐罢,你母亲四更就起来叫人准备的蟹黄汤包,费了不少功夫,你也尝尝味道。”
苏定慧点头,没说自己体弱,如牛羊海鲜之类的发物最好不吃,让春柳给自己夹了个小汤包到碟子,慢慢吃了。
方夫人见宋大人吃好了,递过从热水里拧干的帕子,殷切道:“夫君答应我的事别忘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会找机会说的,夫人放心。”宋希光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站了起来。
方夫人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去了另一边,“前个幞头脏了,新的刚送来,夫君看看戴上紧不紧?”
“夫人准备的,怎么会?”
苏定慧正在喝粥,差点呛住。
父亲对母亲几乎有求必应,少有需要母亲如此殷勤才能应下的事,如此场面,她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宝雁笑着给她送杯茶过来,“昨夜开始就这样了,小姐可知道缘故?夫人忽然对老爷关怀备至,我们看了觉得蛮好,又觉得怪。”
苏定慧有那么一点猜到缘由,母亲是个急性之人,想到什么就会去做,昨天和谢姨商议好了,想来今日这样,就是落在那件事上。
但她昨夜想了想反而放下心来。广平郡王府她虽了解不多,也知道门第比公侯伯爵家还高,郡王妃是左神武将军长女,河东有名的望族,一家子贤名孝名在外,按常理来说,绝不会看上小官之女,怕撑不起门户。
唯一变数在父亲身上。但再怎么样,父亲行事有他自己的分寸,不至于母亲说什么就照办,只需耐下心等,让母亲把这个兴头度过去就好了。
想着,她胃口开了些,吃了大半碗粥。
方夫人送完人回来,见蟹黄汤包她只吃了一个,疑惑道:“你不喜欢?”
苏定慧不会在这些事上让她为难,也是父亲教导她的,家事上要以母亲为先,便含笑道:“粥也好喝,没注意多喝了些,吃不下汤包了。”
“可那是我四更起来看着人捏的,蟹黄都是从螃蟹身上现取下来,颇不容易呢。就吃一个?”方夫人心情很好的样子,走过来,在她碟里又夹了一个,“再尝尝罢,这个比粥好吃。”
她就站在身边,苏定慧只得吃了一个。
回房后,她手臂上开始发痒,打开柜子寻了乳膏出来涂完才缓解。平复后,她又去了医馆,看合适的大夫找到了没有。
几天后,冯易居然找了个在柳家医馆的呆过三年的年轻郎子,叫陈方的,他医术天分不算极佳,但看得出来人很勤奋,刻苦用功。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离开老东家的,更何况老东家里头还有他师父。
据陈方本人来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某天被请去柳大夫家里吃了顿席面,次日就被辞了,连盘缠都不给他,让他收拾了两件衣物,就让他回乡下去。要他们给个说法,只说他不适合留在柳家医馆。
他气不过,又不想回乡下去,就想在汴京找医馆收留自己,找来找去,都不肯收他,身上已没半分钱,只能找到了方家医馆这里。
“果真如你所言?”苏定慧没有马上信他说的话,只让他回去等消息。
她去找了柳橘泉,问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柳橘泉眼神复杂难言,慢慢转着手中的杯子,道:“他是块好材料,但我家医馆不能容他,你最好也别收留他,让他回乡下去罢。”
苏定慧沉默了会儿,道:“以他的资质,做个赤脚大夫,太可惜了。柳圣手,你只告诉我一句,他的身世、他的人品,你敢不敢担保?”
“不写契子的话,我可以担保。不过我好心奉劝一句,你不要因为一时不忍就留他,对你、对医馆,都没好处。”
“有人要害他,对吗?”苏定慧肯定道。
柳橘泉闭口不言。
苏定慧知道问不出什么,回了自家医馆。
冯易问留不留陈方。
苏定慧摇了摇头,“柳圣手那样说,不会是空穴来风,这个人我们不该留。但……”她叹了口气,“给他点盘缠罢,汴京留不下,可以去别的州府,别可惜了那身医术。三年学成这样,不容易。”
陈方也有数,没对他们留下自己抱了希望,但他们竟然给他钱,也不知道想干嘛。
“人吃五谷就会生病,你有这身医术,汴京呆不得,哪里去不得?不想回乡下,租匹车去别的州府就是了。剩下的钱也够你在其他地方吃喝两三个月的,不愁找不到合适的东家。”苏定慧把个行囊交给了他,里头装了三贯散钱,还有些干净衣物。
“衣裳是我师父的,没穿过,入秋了天冷,你且将就着穿!”
“为什么要帮我?”
“你会是个好大夫,值得。”
苏定慧说完,没让他拒绝,送走了他。
回到医馆,对冯易无奈地笑了笑,“还得找。得抓紧了,再过四天就到十五,最好不要改时间。”
可等到了十五那日,还没找到合适的,苏定慧怀疑是不是自己要求太多,给的价钱不够高,所以才招不来人。
但这几日招牌已经挂起来了,不时有人来问,医馆在十五重新开门的消息都传开了,不好再改。
苏定慧只得和冯易定下,每人早晚轮班,再去街面上寻个帮工的,做学徒使唤。
……
十五那日一到,苏定慧如约将医馆的门板一一卸下,迎着升起来的红日,静静站在了医馆门前,仰头看匾。
有些怅然若失,毕竟阿翁不在这里,又有些做成一件事的充实,是她和师兄一起让医馆重新开门的。
渐渐有病人上门,都是问些小毛病,有问睡不好、头疼呕吐怎么治的,也有问舌头干裂、着急上火吃什么方子的。在她给别人诊脉观面时,这些病人也在察言观色,看她这个小郎君瞧病功夫到不到家。
睡不好的那个女病人深受梦魇折磨,吃了几十副药也没好,汴京的医馆倒走了个遍。
今日来了,熟练地将衣袖一卷,露出纤弱的手腕,态度随便道:“看罢!”
苏定慧微微一笑,将指头按了上去,垂眸而听。
听完,也不问女病人之前都开什么方子,直接执笔写了张新的,让她等一会儿,自己陪她去拿药。
女病人却不敢接方子,“大夫,这就知道我什么病了?再小也是病,虽然死不了人,也别糊弄我。”
“你畏寒,睡必右侧卧,梦魇醒来每每四肢麻木,活动一刻钟有余方能行动自如。还生过孩子。”
“你……你说的确实不错,但这又能说明什么?问我也能知道这些。”女病人嗫嚅道。
苏定慧继续道:“旁的大夫开给你的药中,大约离不开补中益气汤、八珍、十全之类,以你的症状来看,是对的。但你的梦魇虽没加重,却没好,时时发作,方子效用起地不彻底。想来,用药没错,错也只能错在剂量上了,十有**是主次不分,失去统领,这才没法子根治。”
“那我吃了这个方子几天能好?”女病人指了指。
“顺利的话,半月足矣。”
“真的?”女病人难以置信,“之前几个大夫都说是顽症了,让我别太放在心上,反正于性命无碍。”
“半月之后若没好,你再来找我就是。”苏定慧笑眯眯的,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女病人本来因为她的年纪还有疑虑的,她一笑,反而像吃了定心丸,把担忧放下了。这位小郎君这么有把握,想来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反正吃不死,不如试试,每日梦魇搅得她精神郁郁,自家的鱼羹店都顾不上了。
有了这个女病人打头,另外的病人们安静了许多,见到年轻的大夫也少了几分轻视,老老实实地将病症一一道来。
看了三四个病人后,苏定慧觉得很奇妙。
往常阿翁说她比旁人于医道上领悟更强,她还不觉什么,可等她搭上病人的脉搏时,转瞬之间,便能与所学融会贯通,冥冥中如有神助。不假思索而就的方子,也无一处错漏。
好像确实比常人领会得快一些。
苏定慧慢慢舒出口长气,暗道天分如何不重要,不会辜负医馆的名声就好。
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后,她将纸笔理了理,准备去吃些东西。
刚站起来,门口进来个人,低头看不清脸,走到她跟前道:“后门有客。”
说完,又走了出去,仿佛过路经过,顺道进来绕了一圈。
苏定慧错愕,蹙眉走到后门处,听了听外头的动静。
“子慧大夫,蜀王府有请。”
门外人听见里面有步履声,敲了敲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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