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想了又想,当真是想不明白,直到了医馆后门,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苏定慧也就放下了。辞别了车夫,下了马车,从后院走到医馆前头。
冯易正在那里搓着药丸。长条的黑色丸泥打横放在搓丸板上,一格一格半弧形的上板一盖下来,丸泥便被切成拇指大小的剂子,上板前推后收,来回几次,不规则的剂子就被搓成十来粒浑圆药丸。上板与搓丸板子的摩擦声丝丝拉拉,像个木工人。
苏定慧见他已经搓了十来板药丸,想来花的力气不少,将药箱放在了桌上,挽起了袖子来替他,“师兄,辛苦你了!”
冯易让出了位子,揉揉手腕,又去那边拣晒好的鬼针草了。这草晒干了后要过筛去除土末,但还有些野草间杂在里头,必须先挑拣出来,别等会过了筛就顺手封存,混了鬼针草清热解毒的药效。
“师兄,你做事还是一如既往的细心。”苏定慧站着搓药丸的功夫,朝他这里看了眼,笑道。
冯易坐在长凳上,翻检了几次,确认没有杂草后才停了下来,拿过身旁的杯子,将茶一饮而尽,闷闷道:“可惜眼下细心倒没什么用,还是缺个人。你每天一离开,我就心惊胆战,生怕来个妇人女娘,我应付不得,坏了门前招牌。”
“还没有人来?问一句的也没有?”苏定慧惊讶地停下了手上动作,走去药箱那里,将新收的诊金拿了过来,递给他。
冯易摆摆手,没接,“还不明白吗?不是钱的事。有人想砸招牌,不让旁人来帮咱们。”
“师兄有头绪了?”苏定慧坐在另条长凳上,眉头微皱。
“要说到底什么人做的,我说不上来,但隐隐总觉得做事受阻。招人的告示贴出去十来天了,我躲在里头悄悄看过,不少人停下来看过,意动的也有,都进来问过几个人了,彼此谈得好好的,约好几日给答复。可一旦走出这道门,那些人就没再来第二回。”
苏定慧起身,将他茶杯满上,叹了口气,“怎么不早说?只自己操心。告诉我一声,也能帮着想法子。”
冯易道:“白日你当值,病人最多,你已经足够辛苦。这点事我都没办好,还做人师兄,说出来都惭愧。”
“说这些做什么?师父走了,医馆就剩下师兄和我,还有个明月,遇到了事该一同担着的。再说,果如师兄所言的话,也不是师兄的错,是有人在背后使坏。往后要是有女病人来了,师兄就推我身上罢,告诉他们我脾气太大,夜间不治,须等白日才来。要是急症的,荐去柳家医馆就是了。”
冯易终于看向她,见她并未放在心上的样子,心头一暖,点了点头,“你法子多,听你的。”
“这才对嘛”,苏定慧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又去搓起了药丸,不时望一望门口,看有无病人进来。
又搓了五六板,她一看药泥剩的不多,凑不齐一板了,刚要添些,门口忽然有一道马儿刹蹄的声音,辚辚而滚的马车轮子也停了下来,一个人闯了进来。
“子惠大夫!”
王柏舟身边的六安摆臂催道:“快走快走,门口车在等着,我家府上有请!”
苏定慧走出柜台,边和他走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六安道:“我家郡主娘娘打发人去宋府了,郎君把车悄悄拦了,让我赶紧来接你过去!”
“有说为什么事?”苏定慧扶着车辕而上,顺便问道。
“没说。但今日侯爷在家,一直没去殿前司。”
苏定慧嗯了声,合上了车门。
六安所言侯爷,是南阳侯王扶辰,王柏舟的父亲,她该随了谢姨辈分叫声姨夫的。但每每见他,都逢他身穿官服,也就只随了旁人叫侯爷。母亲说这位侯爷年轻时不这样,也不知为何越来越威严肃正,看上去似待谢姨不好。但谢姨没说什么,旁人也没立场多话。
苏定慧被迎入侯府上房时,王柏舟没在,屋子里只有谢姨和那位南阳侯。
隔着珠帘,她看见谢姨在榻上坐着,仰望身前之人。南阳侯牵着她的手,摩挲再三。
“夫人,客人到了。”侍女低头回话。
苏定慧也已经识趣地低下头,余光看见谢姨的手从南阳侯的掌中抽出,又被人紧紧握住,捏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中,没说话。
“快请阿慧进来!”
苏定慧从珠帘一侧而入,南阳侯从另侧离开,她看向谢姨时,只见她眼圈微红,像是哭过,但眼中并未难过之色,只有历经千帆后的澄明与放松。
“你来了,快坐下!”西宁郡主不再是方才的女郎娇样,俨然是个当家主母,将她招呼到了自己身旁。
“谢姨找我来,要我做什么事吗?”苏定慧含笑道。
“一定要做事?一阵子没见想你了不行吗?你这孩子!”西宁郡主吩咐人将备好的茶点送来,又端详了下她的脸,眼皮轻轻一耷,低低道,“好生一个孩子,凭什么平白叫他们算计。”
“谁?”苏定慧灼灼地看着她。
“阿慧,你是聪明孩子,我不想瞒你”,西宁郡主看着她,“蜀王回来的事,你知道罢?”
苏定慧眼皮子跳了跳,她不仅知道,甚至还目睹了那人回来之时的病状,要说知道,比她知道得多的人只怕寥寥无几。
“嗯。我听旁人说了。”她沉了沉气道。
“那你父亲和你说过没有,有人上本子参他,说他不听号令,违命领兵在外,明着是镇压起义,实则在收编兵员,将那些吃不饱饭的青壮郎子偷偷养在河北西路,意图不轨?”
“怎么会?”苏定慧想了想那位,凭她这几日对这位病人的了解,他做事只怕要光明正大地多,很难想象偷偷收编流民的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你也觉得荒谬?”西宁郡主冷笑道,“偏偏有人信了,信到骨子里了!”
她想起那位官家在年轻时的圣明,如今这样昏聩,真叫人觉得是不是叫人换了魂。不然怎么连这样的话都信,压着折子不发,让底下人凭空猜疑来猜疑去。
苏定慧听她说话语气,有些不安,“谢姨所说之人……”
“和你无关的,别去想了”,西宁郡主察觉到自己在晚辈面前情绪太过外露,收了些,但眼里还残留了些许憎恶,勉强才压了下去。“我今日找你来,是想说,圣人那里收到封蜀地来的信,有人告诉我,信里写着求圣人将你许给蜀王。有了方才说的事,你想必也知道这不是桩好婚事。你母亲若知道了,定要日夜忧心,我想着先把你叫过来商议。上回你母亲说,你见过广平郡王府的世子,那个叫……”她凝神想了想。
“李宿卿。”苏定慧帮道。
“对,是叫这个名字,李宿卿!”西宁郡主含了笑意看着她,“你特意记下的?此时不是羞怯时候,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觉得他还不错?”
苏定慧道:“不错是不错,很有才气的一个郎子,只是若论及其他,感觉并不相宜。”
她很委婉地在说,两人不合适。
“不相宜又如何?你是不是怕他府上门第太高?”西宁郡主替她掖了掖鬓发,悄声道,“阿慧,你要知道,唯有这样高的,圣人才不敢硬赐下婚事来,你懂不懂?或你是惧他母亲?其实不必。等你嫁入其中,我想法子让他讨个外放的官儿,别呆在这里了。他不是喜欢写诗,说要山林自然,那就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他阿翁不就是吗?躲在深林里头不见人,安安稳稳的,多好!”
苏定慧抿了抿唇,“谢姨安排的自然是好,只我眼下并无嫁人之心。”
“那你想被人赐婚那位蜀王?”西宁郡主严肃地看着她,“阿慧,懿旨若真下下来,就没转圜余地了。”
“若蜀王不愿,恐怕无人能逼迫……”苏定慧还在挣扎。
“他凭什么不愿?你以为在这汴京,他真的如在战场上一样所向披靡吗?傻孩子,那些人若想动手,谁又挡得住?”
西宁郡主见她还在犹豫,咬牙加了把火道:“若你当真不愿,再不济还有我家柏舟,他是不懂事了点,这都到关键时候了,再不懂事也该顶上,难道叫你白白折在这里头吗?等你入了我家……”
“不可!”苏定慧拔高了声量。
她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和王柏舟如何结为夫妻,往常如姐弟般相处之人,真要到了那时,对两人都是遭来横祸。再说,王柏舟有心上人,只是不好说,她怎么可能还忍心借他解局?
“那你就是答应了”,西宁郡主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其实那个孩子确实不错,家教也好,洁身自好的性子。过几日我请他来家,也给你下个帖子,你别推辞。”
“嗯?”她眼带询问。
苏定慧不得不应了下来。
……
又过了五日,她来到蜀王府,怀了心事步入正房,见那人坐在书案后,拿着朱笔勾画,身上有天潢贵胄的威仪。
见她来了,头也不抬,只拿笔端点了点不远处的圈椅,有股自然的熟稔。
苏定慧坐了下来。
有点坐立难安。
依她的想法,只要这位和齐国公府的那位成了婚,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但问题是怎么开口?
她只是个大夫,何来插手病人家事之权?
苏定慧思索再三,见他搁了笔,忙起身扶他到了最近的那只圈椅,引他坐下。自己换了矮椅坐了,正要给他卷起裤腿,他摆摆手,屈尊地弯下腰卷了起来。卷好后,对她说“可以了”。
苏定慧将手掌贴了上去,慢慢揉着。揉了一会儿,觉得他心情还算不错,趁机道:“小人听闻王爷与齐国公之女颇有缘分,想来好事不远?若有了王妃,定能将王爷照料得十分细致,令腿寒之症大减。”
李玄冲眯了眯眼,直直看向了她。
“你在关心本王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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