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的猜疑其实不无道理,毕竟,在巫觋族一直供奉香火的百神祭坛里,那些被雕刻在石柱上的神像都长着和人一样的脸,个个慈眉善目,哪有像这个青铜面具上这张脸这么可怕的?
“别让长老们听到你乱说,否则你又要挨训啦。”巫辞收回视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阿狗哥,我觉得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
“那我陪你去。”阿狗立刻请求。
巫辞已经走到了门边,闻言冲他摆摆手:“不用,你忙你的。”
想到仪式开始前自己确实还有杂事要忙,阿狗只好拿起放在桌上的五帝钱剑,快步上前,将它递给巫辞:“那好吧,但至少要把五帝钱剑带上。距离成年礼开始还有一个时辰,你注意看着点时间啊。”
“知道了。”巫辞把五帝钱剑往腰间一挂。
出于习惯,他又顺手抽了几张符纸塞进怀里,随后一脚跨出了门。
然而,还没走多远,巫辞就迎面碰上了自己的死对头,巫子云。
巫子云也远远看到了巫辞,脚步明显一顿,随后又加快脚步,朝他走来。
见状,巫辞也微滞脚步。
五百年前,神明虽然陨落,但祂们大部分神力还留在世间,能为巫觋族所驱使。
随着时间的推移,神力也在逐渐消散,尽管神师大人想尽办法保留最后一支血脉,可失去了神明的庇佑,巫觋族与生俱来的灵力也同样逐代减弱。
到了巫辞这一辈,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继承到先祖的灵力,但也还有少数例外幸存。
比巫辞早两个月出生的巫子云就是其中之一,他也曾是下一任天师接班人的候选人。
可无论是天赋还是灵气,巫子云都略逊巫辞一筹,最终巫辞被长老们选中,成为新一任天师继承人。
因为有这一层过节在,自懂事开始,好强又不服输的巫子云就单方面将巫辞视为眼中钉,时常找他麻烦。
在这个时候碰上死对头,肯定少不了被他一顿纠缠。
果然,巫子云很快就来到巫辞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视线在巫辞身上的祭祀礼服上上下扫了几遍,阴阳怪气道:“哟,成年礼还没开始呢,就这么急着出来显摆啊?”
巫辞太了解巫子云了,知道他不酸自己两句决不罢休,于是也停下脚步,笑吟吟地说:“可不是吗?所以我第一个就来找你了。”
“仪式还没开始呢,你先别高兴太早。”巫子云一看这笑脸就来气,他本就是说话不经大脑的性格,加上嫉妒心作祟,一时间竟脱口而出,“族里谁不知道,要不是上一任继承人突然失踪,天师的位置根本轮不到你!”
巫辞没打算跟他进行无意义的争吵,只是语气轻快地附和:“啊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我就是运气好,没什么本事。”
从小到大,巫子云从来没有一次成功激怒过巫辞,反而每次都把自己气得够呛:“烦死了!你少得意了!”
“是啦是啦。”巫辞笑眯眯地绕开他,“那我走?”
连口舌之快都没逞上,巫子云气得整张脸憋得通红,杵在原地:“你不许走!”
“我偏要走。”巫辞已经走远了,声音伴着轻快的风递来。
忽然间,巫子云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追上去,拦住巫辞:“喂!等等!”
“子云哥,我今天忙,不能陪你玩。”巫辞停下脚步,耐心地说。
“谁要和你玩!”巫子云像只斗鸡一样反驳,随后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露出坏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你能有什么秘密啊?”巫辞抱住胳膊,歪着头看他,揶揄道,“昨晚又尿床了?”
“你别乱讲啊我早就不尿床了!”巫子云瞬间气得脸红脖子粗,强忍着脏话,“我听说,上一任继承人在成年祭典开始之前,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这句话终于成功地让巫辞收敛了笑意,蹙眉看他:“不该看的东西?”
见巫辞成功被自己吸引住,巫子云喜上眉梢,扬扬得意地恐吓他:“族里的老人都说,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惹了神怒,遭到了神谴,最后落了个以身殉道的下场——被神带走了。”
“以身殉道”的说法巫辞倒没听过,族里流传的说法一直是“失踪”。
毕竟,在这不为人知的巫山深处,除了身怀异能的巫觋族人,还生活着一些古老而凶险的奇珍异兽。
如若失踪,那位继承人的下场只有两个,要么死于非命,要么就是闯过祖先设下的重重禁制,离开这里,到人间去了。
很难让人不怀疑,所谓的“神怒”和“神谴”,是巫子云为了吓他而瞎编的。
巫辞点点头:“啊,所以呢?”
“你就不怕步入他的后尘吗?”巫子云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现在放弃继承天师还来得及,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的分上,我愿意帮你承受神谴。”
“啊我好害怕啊,吓死我了,子云哥哥好讲义气啊,我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的。”巫辞哄小孩一样敷衍着绕开巫子云,继续往前走。
见他不为所动,巫子云气得在他身后直跳脚:“巫辞!你给我回来!”
巫辞没再理他,优哉游哉地拐了个弯,消失在巫子云的视野中。
对他而言,巫子云的挑衅如同家常便饭,他从不放在心上,当作生活调剂品的话,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巫子云刚才那一番话语,倒是让巫辞对那位神秘的前任继承人更感好奇。
十八年前,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失踪呢?
难不成真像巫子云说的,被神带走,以身殉道了?
可神都不在了,怎么带他走啊……
想到这里,巫辞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刚才被巫子云耽误了一会儿,他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决定不再闲逛,直接去百神祭坛。
巫觋族有三个重要的场地,一是陈列着已故族人牌位的祠堂,二是神龛里单独供奉神师的神师庙,三则是最重要的百神祭坛。
百神祭坛,是巫觋族举办大型祭祀仪式的场所,位于后山脚下的空地,那里林立着七七四十九根参天石柱,被石柱环绕的中央便是祭台,每一根石柱上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神像,气势恢宏,无比壮观。
站在石柱下,仰望那似有万丈高的神像,强烈的巨物压迫感便会扑面而来,让人深感自己的渺小。
为了布置今晚的祭台,族人们一早就聚集在那里,忙前忙后。
巫正清家就住在去往百神祭坛的必经之处,巫辞打算请他一同前去。
不过,刚靠近巫正清家的瓦房,巫辞听到从里面传来隐约的对话声。
看来是有客人在。
他正打算回避,却忽然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天师,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我们家孩子呢?”
刚转过身的巫辞蓦地停下脚步。
这声音有点耳熟。
好像……是他娘?
可是,娘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师父?
可能是因为连续两次听到那位前任继承人的事情,一种不安的情绪突然在巫辞心中膨胀起来。
犹豫几秒,他做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决定。
巫辞并拢双指,迅速给自己下了个咒,隐藏住自身气息,然后轻手轻脚地靠近巫正清家,站在紧闭的窗边,悄无声息地偷听他们的对话。
透过窗户缝隙,巫正清无奈的叹息声从里面传出来:“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当年,那孩子确实是继承人的不二人选。”
“神?这个世上哪里还有什么神!”一个情绪激动的女声打断了他,“不然我们一族也不会衰败至此,被迫隐居在这里!”
巫辞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屏住呼吸。
真的是他娘巫七蓉的声音!
“七蓉!”巫正清压着声音呵斥她,语气严厉,“身为巫觋族人,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巫七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辞的不妥,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开口,语气变弱了许多,带着慌乱和无措:“天师,我还记得十八年前的那个夜里,那孩子慌张地来找我,他说,他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巫正清没有接话,巫七蓉也没有再说下去。
屋内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巫辞凝神听着,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巫七蓉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天师,我求您告诉我,那天晚上,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还有……我的孩子到底去哪了?他真的遭到了神谴吗?”
听到这里,巫辞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
起初,他以为,师父和娘是在讨论自己,可是十八年前,他才刚刚出生。
那么,他们讨论的是……
巫辞不敢细想,也不愿细想,但不知何时握紧的双拳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面对巫七蓉的质问,巫正清一言不发。
一直得不到回应,巫七蓉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情绪终于失控,音量也忍不住拔高:“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剩下那个!”
听到这句话,巫辞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倒退一步,却不慎撞到了一旁的杂物,发出“咚”一声闷响。
“谁在那?!”
屋中立即传来巫正清的呵斥,以及挪动桌椅起身的声音。
糟糕,被发现了!
疯狂跃动的心脏几乎要从巫辞的嗓子眼里跳出来,巫辞猛地转过身,朝一旁的树林仓促地狂奔而去。
身后似乎传来开门声和叫喊声,但他此时心乱如麻,已经不愿回头了。
直到越逃越深,身后也没再传来追逐的动静,巫辞才停下脚步。
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去回想刚才娘所说的话。
娘为什么会说两个孩子?
难道,当年那位继承人,是他的哥哥?
可是,他明明是娘在三十六岁那年好不容易才怀上的独子,怀上他没多久,他爹就不在了,是他娘一个人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的。
巫辞在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从小到大身边人反复告诉自己的事情,呆呆地咽了口唾沫。
难道说……?!
等凌乱的呼吸稍微平稳下来,他抬起头,意外地发现,在仓促中,自己竟然跑到了连巫觋族人也几乎从未踏入的后山上。
因为,这片后山封印着巫觋族的禁地。
此时,在距离巫辞不远的地方,一道道褪了色的红绳纵横交错,缠绕在树干之间,绳子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金色镇魂铃,以及用朱砂写着咒语的黄符纸。
阴冷的夜风拂过,符纸和铃铛同时随风摇晃,树叶沙沙作响,可这些铃铛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巫辞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个古老的阵法。
五百年前,他们的先祖刚搬来这里没多久,神师大人就下了一道禁令,禁止任何人进入后山。
师父曾说过,这个阵法,是当年神师大人亲手设下的。除此之外,还有巫觋族领地外的另一个阵法。
不同的是,领地外的阵法是为了隐藏巫觋族的存在,防止外人闯入。
而这个阵法,却是为了防止巫觋族自己人闯入禁地。
几百年来,也不乏胆子大的族人偷偷闯入,但他们的后果无一例外,仿佛蒸发了一样消失在山野中,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巫辞回过头,村落影影绰绰的灯火已经匍匐在自己脚下,站在这里,能远远看到山下百神祭坛亮起的通天火光,几乎照亮夜色。
意识到天已经开始黑了,他将头扭回来,目光却对上了一片黑洞洞的树林。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树叶与风相互摩挲的沙沙声中,巫辞忽然觉察到,眼前的树林竟然隐隐逸出一股妖异的气息。
刹那间,他看见,在纵横交错的红绳之后,一个只露出半边身体的黑影远远站在一棵树后,似乎正在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巫辞瞬间头皮一炸,心差点从嗓子眼飞了出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在看到黑影的第一眼,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
而那些密密麻麻悬挂在红绳上的金色哑铃,竟然在同一时间“丁零零零”地响了起来!
黑影:暗中观察.jpg
猜猜他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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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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