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自祈松开手,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与外貌并不相符,听起来沙哑,也不好听:“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陈三愿。”
让人喜欢的答案。
陈自祈满意得抬起下巴,伸手,露出白嫩娇气的掌心:“你刚刚手上抓了什么?”
小孩扭头看了一眼飘散在泥地上的花瓣,难得苦恼:“一枝玫瑰。”
没有带回去,还浪费这么长时间,女佣又该埋怨他了。
陈三愿自然不是怕女佣指责,他担心饭菜,万一连冷菜也没有,自己只能躲在房间里啃面包和饼干了。
“拿给我。”少年指挥。
“坏掉了,”小孩老实回答。
陈自祈啧了一声,似笑非笑:“你怎么蠢成这样?”
陈三愿自小没被人夸过聪明,虽然他确实不笨,可聪明是留给讨巧的孩子的夸赞,他不懂得讨巧,也学不会看人眼色。
但他唯有一点好,就是诚实,譬如此时,这不讨巧的孩子声音不大,听起来也不像是争辩,颇有点烦恼的意思:“玫瑰被你吓掉了。”
少年扬起眉,“是我的错?”
小孩点头,坦然道:“是你的错。”
陈自祈还在笑,笑意不减,他松开了抓着小孩的手,甩了甩,又想起什么,指了指不远处的花:“那不是有。”
玫瑰花香味并不浓郁,要说好,也算不上多好,腻的人发慌,美得太张扬,也不是什么好事。
花丛开在躺椅斜侧,弯腰就能采摘的距离,陈三愿弯了腰,却没来得及起身。
陈自祈按住了他的腰,又顺着他的手臂摸上那只采摘玫瑰的手。
陈三愿生得小,哪哪都小,也包括手。
手上只有掌心有点肉,五根手指细得惊人,硌人手,骨头凸出来,像是骷髅外披着一层人皮。
这瘦弱的孩子没被突兀的举动吓到,只是望着那只覆盖在他手背的温热的手,心中粗粗略过一个想法:真暖和。
刚刚睡醒的人都暖和,身体暖和,大脑也格外活络。
少年扭头,问:“你要挑哪一朵?”
陈三愿埋头看了眼,目光在掠过花丛,各个漂亮鲜艳的红玫瑰,群芳争艳,分不出个高低来。
他低声:“随便。”
随便不是个好决策。
陈自祈捉着小孩的手,随意摸上一枝玫瑰,摸到根部了,手指却被刺戳到,溢出豆大点的血珠来。
血滴滑落,顺着玫瑰根部,落入陈三愿的手背。
冰冷的血,闻起来有股铁锈味。
不好闻。
陈三愿想。
陈自祈面容不改,面上既未有疼痛导致的扭曲,也没有意外导致的失措,他依旧在笑,手指使了点力气,食指与拇指捏住玫瑰的茎部,绕了个指甲盖的半圈,将它用蛮力扯下来了。
没有用上剪刀,也没有借助外界工具。
温室里的花都脆弱,即便如玫瑰,生了那么多刺用以保护自己,依旧死得窝囊。
这么一朵血淋淋的玫瑰,陈自祈如同献宝一样,笑眯眯像是变魔术一样,藏在身后:“你猜猜,在哪只手上?”
陈三愿静静看着他,思考:“左边。”
陈自祈伸出左手,没有。
“你猜错了。”
他勾起唇,笑得灿烂:“继续猜。”
陈三愿又说:“右手。”
陈自祈伸出右手,摇头晃脑得哀叹:“又错了。”
两只手上都沾了点血,玫瑰花开得灿烂,自有萎靡的美。
陈三愿不想继续猜了,花丛中还有那么多花,为什么非得揪着这一枝?
他要转身,弯腰,探入花丛里寻一朵干净的,没有血迹的,开得灿烂的花。
陈自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少年扯开了蒙着双眼的黑纱,露出一双潋滟若水的眼睛,自然是美的,却少了生气,没有生气的事物,再美,也是空洞如木偶。
他揪住了陈三愿的手臂,将他往后一拉:“不要生气,我送给你就是了。”
他环着陈三愿,像是抱着一只生着闷气的宠物,自顾自安抚:“送给你,就要抓紧,不要松开。”
陈三愿低下头,果真看见他松开了掌心。
那枝玫瑰跌入陈三愿的怀中,花香和血腥融合,令人作呕。
他隔着衣服捏起花朵茎部,打算挑个没刺的地方下手。玫瑰带刺,不怎么好拿。
陈自祈没给他这个机会。
这个恶劣的少年,带着绚烂的笑,凑近了,边叹气,边道:“我来帮你。”
说话间,已经伸出手掌,柔软得如同水蛇,缠绕着包住了陈三愿的手。
掌心的玫瑰,根部生有层层叠叠的刺。
陈三愿拿着花,陈自祈握着陈三愿的手。
猛地收缩,刺骨的痛意涌上心头。
密密麻麻的刺钻入陈三愿的掌心,陈自祈受过的疼痛转移到陈三愿身上,数倍奉还。
一只小小的手,一边紧紧贴着刺,一面紧紧贴着恶魔的手。
两种极端。
疼,自然是疼的,却不至于落泪。
陈三愿看向陈自祈,片刻后,忽而开口:“疼吗?”
陈自祈望着他,未得到恶作剧后的乐趣,他的笑容停在面上,歪了歪头:“什么?”
陈三愿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盖住陈自祈的手背。
微凉贴着温热,令陈自祈一瞬间晃神。
“被刺弄伤了,”陈三愿说,“疼吗?”
自然是疼的。
陈自祈沉下脸,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烦躁,这份思绪没有理由,凭空出现,叫人无法辨析。
“滚出去。”
声音尖锐,带着滔天的戾气:“不要让我看见你。”
陈三愿带着玫瑰,去见了女佣。
她这时候还在忙着做菜,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心思去思考陈三愿为什么偷懒到这时候才回来,只是向客厅一指,玻璃茶几上摆放着一只花瓶。
“放进去,别来烦我。”
陈三愿照做,只是在插进去前,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掌心被玫瑰刺出不少伤口,血珠顺着细碎的创口流出,显得斑驳。
不好看,铁锈味也浓,陈三愿洗了半天,也没法洗干净。
冷水冲后,掌心还有些发肿。
没有消毒,午后,就开始发烫。
午餐是热的,女佣端来的一块牛排,和一碗热汤。
陈三愿不会吃牛排,只好将叉子插进肉里,啃着吃。
女佣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就扭头离开。
热汤陈三愿也不知道是什么汤,闻起来有股奶油味,看起来也是白色的,甜得人发腻。
但陈三愿干干净净吃完了,院长嘱咐过不要浪费粮食。
陈三愿是个听话的孩子。
女佣赶他走,嫌弃他碍事,让他回到楼上的房间。没有什么事不要出来妨碍别人。
陈三愿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又沿着长长的过道,回到了房间。
这段路他走得极慢,脚步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及至傍晚,陈三愿发起了低烧。
原因是掌心被感染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
然而没人发现。
这场病像是一场个人秀,底下没有观众,也没有喝彩。
夜色弥漫,半夜,又起了雾。
屋子唯一一扇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恶魔的低吼,听着很是诡异,陈三愿又做了梦,梦中的恶魔有了清晰的脸。
是陈自祈。
这只恶魔将他环绕在怀中,将绝望过渡给他。
冷,又热。
身体是冷的,手掌是热的。
他生了虚汗,额头发烫,口中无意识喃喃:“饿。”
晚餐没有吃,也没有人为他送来,或许是送来了,因为他刚刚听见屋外传来女佣不耐的敲门声,以及敲门后的恶声恶气:“睡死了啊,东西放门外了,还不起来吃。”
陈三愿没有力气。
没力气动弹,也没力气吃。
这对他而言,是个顶顶严重的事儿。
挣扎几番,也无法脱离虚弱,手脚动不了,也无法动。
他望着天花板,心想,原来死亡是这个意思。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小孩没见识过死亡,以为死亡就是没饭吃。
屋外的声音渐渐远去,女佣已经离开有段时间。
后半夜下了雨,雨声哒哒,不好听,又越来越冷,他将棉被紧裹着身体,依旧冷。
寒风钻入骨髓,冻得人发颤。
陈三愿看着头顶蜘蛛网,数着屋外风声哀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睡着了就不会感到饥饿,不会感到寒冷,不会感到疼痛。
风雨交杂中,屋外传来一道诡异的声音,车轮行驶时流露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即便有地毯缓冲,在这样静谧的黑夜中,依旧令人无法忽视。
车轮滚动声持续了许久,愈来愈近,片刻后,屋外响起一道轻响,叩叩。
两声,没有回应,门后又敲了两下。
叩叩。
依旧没有声音。
屋外的人似乎静默了一会,陈三愿几乎以为他要走了,却又听见砰砰两声响起。
像是器具敲打发出的沉闷声,陈三愿余光瞥见门把手摇晃两下,不堪重负般坠落。
锁彻底坏了。
屋外,门被人从外推开。
来人自带光晕,散着柔和的光亮,像是天使。
天使背着光,坐在一张轮椅上,身上披着一件纯白的大衣,更衬得他白皙秀丽,一张毫无瑕疵的脸,笑意不减:“敲门呢,怎么不说话?”
陈三愿没有动弹,心中茫茫想着。
原来不是天使,是恶魔。
没得到回应,像恶魔的天使又蹙起眉,“你哑巴了?”
陈三愿吸了吸鼻子,喘着气眨了眨眼。
陈自祈犹豫一会,摇动轮椅向前几步,他捂着鼻子,屋里的潮湿味太重,令他觉得恶心,“问你话呢。”
陈三愿依旧没动。
陈自祈又上前几步,正要挨上他的臂膀,看看是什么情况。
然而,陈三愿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
这动作并不突兀,以至于陈自祈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这小孩张合嘴巴,也没听见说了什么,只焉巴巴望着。
陈自祈的余光瞥见红彤彤的耳尖,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怎么不动了?”
他存心要戏弄这个可怜的孩子。
颇有种猫捉老鼠的趣味。
小孩吸了吸鼻子,想了想,说:“我生病了。”
“没有药。”
陈自祈说:“我也没有。”
冷酷无情的少年瘪了瘪嘴,任性道:“你生病关我什么事儿,我只是来看看你死没死。”
下午的玫瑰刺好疼啊,陈自祈自小没吃过苦,女佣替他拔去刺时痛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也要咬牙忍下来了。
陈自祈最怕疼了。
但他性格又要强,自大傲慢,在他认知里,所有人都是给他取乐的玩具,没人能越过自己去。
他心里想着,自己都这么疼了,那个外来货色沾了一手刺,一定也疼得睡不着觉吧。
这样想,心中又得意,他不是个好人,自己难受,就喜欢看别人比他更痛苦的模样。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要去看戏了,去看关于这个劣质顶替者的戏码,一定极有意思。
然而,并未得偿所愿。
陈自祈既没看见这劣质货色哭,也没看见他疼得死去活来的模样,甚至一点表情没有,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好像死去了。
可是依旧呼吸,眼睛和嘴巴也能动。
陈自祈凑近点,心中想着要羞辱他一番,骂什么都行,他就喜欢干这些事,若是能叫所有人怕他,便是一项荣誉。
陈三愿没有怕他。
这个神志不清的孩子伸出手,热乎乎的摸上少年的袖子,又顺着绵软的袖子,摸到了袖口处的手。
他耗尽了所有力气,温顺得像只白兔。
这只白兔干了件极其大胆的行当,牵起了狼崽的手,覆上的自己的脸颊,声音轻柔,既是恳求,又似祈怜:“哥哥。”
“帮帮我。”
呼吸尽数打在了狼崽的掌心,痒痒的,又有点湿,但他没有移开。
一只手就能盖住的脸,和猫一样。
温顺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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