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衡山

“吴江女道士,头戴莲花巾。”

“霓衣不湿雨,特异阳台云。”

“足下远游履,凌波生素尘。”

“寻仙向南岳,应见魏夫人。”

一阵清越的歌声从潺潺流水上飘来,竹筏上,渔女们迎着薄雾斜阳拨着桨从琉璃般澄净的江面上划过,一边彼此嬉笑,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唱道。

虽只有寥寥数语,但人物、身份、装束、动作、去向……无不惟妙惟肖,这一阵歌声穿过长空碧水,越过白鸟青山,确实是锦上添花。萧隐忽然想到。

“看什么呢?”一道声音忽地从身后飞来,她回头,只见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少年正看着她。

这人名唤四喜,是她师妹,萧隐见了她,刚想回话,却看四喜也跟着凑过来站定了。

飘渺的歌声乘风悠悠地传了过来,萧隐想了下,到底没有立刻打破这段宁静。

四喜听了一会儿,皱眉:“什么‘阳台’‘夫人’的,唱的什么东西?”

萧隐:“是李白的《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岳》。”

四喜瞪大了眼:“这么长的名!?讲什么的?”

萧隐点头应声,道:“她们所唱的这首歌其实原本是一首诗,讲的是吴江女道士,头上戴着莲花巾。霓虹裁剪成她的衣裳,遇到了雨还不湿,与神女真不一样。那女道士蹬着鞋去远游,犹如洛神,在水波上行走时步履溅起的水沫如同尘埃。等她到了南岳衡山寻仙,或许就可以见到赫赫有名的仙女魏夫人……”

四喜挠了下脸,随便点点头。

萧隐:“你刚才所问的那句‘阳台云’,指的应该是‘阳台女’,‘阳台女’意思就是‘神女’,而‘魏夫人’说的就是‘紫虚元君’。”

“哦!”四喜猛地一拍手,恍然:“原来她是要过来见咱们祖师?”

萧隐沉吟:“不过可能还没见到,作者只是送别那女道士时写的这么一首诗。”

四喜兴奋:“那这个人啥时候来?我想看!我还没见过有人能在水面直接这么走呢!”

萧隐想了下,低声道:“可能有点难,或许她不会来了,因为这首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她也许已经见过了魏夫人,也兴许没有,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所以只能从如今尚存的这么一首诗中略见一二了。”

闻声,那四喜直接愣了愣。萧隐:“怎么了?”

四喜看了看她,忽然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就是没想到你在这儿站了半天原来就是在听歌。而且这么复杂的你都能听懂。”

萧隐笑了笑,没说话。

“你往常在屋子里闷着,是不是都偷摸读书认字去了?”走在路上,四喜突然问。

这里往常人迹罕至,石缝都生满了绿丛丛一片草,萧隐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听了这句话,她不由微微偏头看向了四喜:“是啊。”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和煦,卷着周围淡淡的草木清香,听上去就像一阵沁人的微风。

四喜听着,却只觉得还是心中不痛快,萧隐看出了她眉间那点愁绪,便问:“要么,今晚上,你来我屋里,我教你学诗?”

“不了,”四喜顿时摇头仿佛拨浪鼓,“从早上起管事的师兄就没让我闲着,又是打水又是浇花择菜的,现在还加了个砍柴,我忙了一天,腰酸背痛啊,待会儿吃完饭了啥也不想做,只想倒头大睡。”

说完,她好像骤然想起来什么,扭头看向萧隐:“你不累吗?”

萧隐看了看肩头那垒起来六尺高的柴禾:“还好。”

“奇了怪了。”四喜噘嘴嘟囔:“我每天晚上啥也不干,就光在床上躺着都觉得累,你和我修为差不多,在这里比我待得久,成天白日里也是比我干活还多,晚上居然还能有心思学东西……而且还是那些什么诗啊文啊的,我看了都眼晕……”

萧隐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露出半分不悦,可四喜说着说着,却又渐渐没声了。

片刻后,她发觉四喜偷偷抬眼看了她一下,可只要她回望,她这小师妹就又把头别了过去。

萧隐:“嗯?”

四喜低着头背着柴禾,摇摇头,又摇摇头。

直到萧隐转头接着专心走路,她也什么也没说,可她心中却道:算了。算了。

以后还是不要再跟萧隐诉苦了。

因为萧隐和她不一样,那是个非常不幸的人。

王四喜尽管今年才十六岁,而萧隐看着也是和她年龄相仿,可她老早就听说了,萧隐是二十出头才进山门。

只是她俩现在都干着差不多的差事,这才常常碰面,时不时还能聊个天什么的,也因此,她有时候越想,越觉得萧隐真的很可怜——

虽然她们所在的门派,听起来确实很辉煌,就像刚才那首歌里唱的,是南岳之中的衡山,距离终南山不算特别远,而且近几年发展来发展去,其实还跟终南山差不多从门派上合并了,从一个孤零零的门派变成了隶属于终南山的一个分派。总的来说还算背靠大树好乘凉,近些年也算找了不少新生进门,资质良莠不齐,其中差一些的就像她和萧隐一样,都被分到了外门打杂,但是和四喜这种双亲都是衡山打工人(外门学徒)还一出生就在衡山这个门派的不一样,萧隐是个纯粹的外乡人。

在和萧隐的聊天里,她了解到,萧隐是随母姓的,她爹具体姓什么连萧隐自己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反正当年据说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她爹就无影无踪了。

当然,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娘搞破鞋所以她爹发现不是自己的种就没负责,不过,更流行且自洽的说法其实是:她是个女的。

她出生在一个极其重丁轻女的犄角旮旯,那里不像衡山,不玩儿“丁女平等”这套,那里女人都不能上桌吃饭,生了孩子也不重点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比起缺胳膊少腿这种只要抗住了就能勉强活的事,他们只认茶壶嘴,掀开被褥子一看,不止一个女的只凭她没把,就没了爸。

比如萧隐,多年来,她就是跟着她娘相依为命,小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没爸,只以为自己是她娘一个人就生出来的,所以每次有人说她缺个血亲,她就觉得那是咒骂她娘,而她娘对她来说还是至亲之人,于是她每回听了谁说她娘的不是,那她就打,直到六岁她又把一个出言不逊的小丁孩抓住胖揍了一顿,丁孩惨叫着骂她没爹,说她只有娘,她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爹”指的是另一个人。

说到这儿,当时萧隐没绷住,自己还笑了一下,四喜却已经是目瞪口呆了。

可这还不是最炸裂的。

在萧隐目前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里,她还做过很多奇事,比方说:

1.拿锄头刨了粪坑并把粪水粪渣泼了挑衅她的丁人满脸满身

2.拎着菜刀夺门而出追了拿石子砸她家窗户的小丁孩三里地并险些剁掉对方大拇指

……

不过,其中,最炸裂的还是应该数她连续十多年都去参加扶摇节,但却没任何一次真的被哪个门派选中了。

“扶摇节是什么?”四喜好奇道。

萧隐:“扶摇节其实就是指各大门派招生时开大会的那天,那天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堪比过节,于是就用了个‘节’来说。不过这节其实本来叫‘挑人节’,可我们那儿有个乡绅,喜欢咬文嚼字,觉得‘挑人节’太俗,而那些‘来挑人的’还都是或御风或御剑过来的,看起来似乎有典故中的‘扶摇直上九万里’之能,而且被选中了的人,据说也能脱胎换骨,从此平步青云,和‘扶摇’的意思也相近,因此,他就带头把‘挑人节’改成了‘扶摇节’。”

四喜听得云里雾里,但却抓住了重点:“你刚才说你经常去?”

“对。”萧隐坦诚道:“去了十多次,一次都没被选上。”

四喜迟疑:“那你后来怎么……”

萧隐:“我写了一首诗。”

四喜:“啥???”

她看上去很震惊,毕竟她在衡山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外门学徒居然会写诗的,更何况当时的萧隐大约还是个普通农女,在那个重丁轻女的环境,她一天学都没上过,这都能会写诗?

对此,萧隐很真诚:“我虽然没上过学,但这不代表我没偷学。”

六岁起她就时不常下地干活,往常,她路过了私塾,都会特意停一停,虽然说一般停不了多久,但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肯定也聊胜于无,于是累月下来,她会写诗了。二十岁那年,她就写了一首诗,而这也是她人生中所写的第一首诗:

「我有一灵泉,水藻生其间。虫鱼沸相嚼,日夜不得闲。

不知几时休?令我过玄关。负剑骑白鹿,吹叶下南山。」

诗名叫《学真》,萧隐给四喜看过。

当时,王四喜拿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反复看了半天,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抠。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自己身边还有人能写诗,不仅写了,还不是雪月风花的酸诗,而是有关修仙的。

也是这么一首诗,让连续落选多年的萧隐居然哗啦一下摇身一变,成为了她的同门,还让当初负责招生的一位师姐也很震惊。

听说那位师姐还是终南山的内门学徒,非富即贵,天赋异禀,这人捏着萧隐的诗,看了好一会儿,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忽而掷地有声对萧隐道:“你过关!”

而这时,王四喜也看了半天,沉默了半天,终于,她耐不住抬头问萧隐:“你到底为什么想非要来衡山修仙?”

萧隐沉默了下,道:“不是来衡山。”

王四喜:?

萧隐:“我其实是想去终南。”

王四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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