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漫山绯红,春桃花夹在薄薄的山雾中,好似化作了一抹流动的烟,所到处时浓时淡。若论人间仙境,上雪峰之下,便是落霞山了。
天际不时闪过几道飞行灵宝光芒,人影便陆续从半空浮云中踏出,加入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观望的人愈发多了起来,直将落霞山围了大半座山。
“诶,左君怎么还不来……”
说话的人满面忧愁,扯了把着揣在怀中的拂尘转过身去同旁边人说道:“再不到,那可就来不及了!”
一人叹道:“上雪峰距此可有段路程,事发突然,左掌门一时赶不及也是情有可原。”
“可算着脚程也该到了。”人群中立刻有人答言。
乌泱泱一片的嘈杂低语中,略高的声音中夹杂几分痛惜:“当世最有望飞升成仙之人,竟然——”
不忍看向半空中盘坐的身影,这人重重一叹气撇过脸去。
“不是还没怎么着嘛,唱什么衰啊你!”有人不满。
半空中的人呈盘坐姿势,一身麻衣粗布,宽额挺鼻,英俊不凡,浑身隐隐散着天人之气。
偏偏他双目紧闭,眉皱成川。木簪半挽的黑发垂落在腰间,正从底端往上渐渐灰白。
似是感知到主人生机失散,满山桃木也一同萎靡下来,方才还绽放得好好的桃花簌簌落满地面。
落霞山的主人揽芳君,五百年前入渡劫期,性闲适,好草木,种了一山的桃林盛景。论秉性资历,是当今最有可能飞升成神的修士。
今日一早,落霞山方向彩云皓日,百鸟盘旋。众人猜是揽芳君将要突破的征兆,特赶来凑一凑这热闹。一来瞻仰前辈风采,二来也趁此沾沾天地祥瑞,有助修为进益。
可没想到,揽芳君中途印堂由祥紫转为阴黑,浑身生机失散,浊气缭绕,连面容也渐渐苍白了起来。
与此同时,天地祥瑞散去,百鸟鸣啭渐渐沉寂。黑云如滚水聚拢堆叠,垂压在众人头顶。
来的都是各门派的修士,见此状况心如明镜。
这是渡劫失败的危险前兆。轻则一身修为全失,重则魂消天地,不论哪一点都令人难以接受。
看揽芳君这样子是要糟。
盼苍玄派上雪峰那位左君能来快些,弹首清心祛浊的琴曲,看能否对揽芳君的突破有所帮助啊。
屏气凝神的静待中,无人不为揽芳君揪一把心。
在场者既为修士,谁不想证道登仙?
修炼之途漫漫遥遥,有了前人先例,才更有盼头。
原也听说是有人得以飞升的,但流传甚为久远,无处考究、无从考究。连开山最早,藏书最丰的苍玄派也无记载,“飞升”二字便更显遥远飘渺了。
叫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究竟它的好处是什么,更无人知晓。
“人族修士已许久无人飞升了。上一个最有希望的是苍玄山九音真人,结果被自己那大逆不道的徒弟给结果了,啧,不提也罢。”扯闲话的人往上一瞥,眼角一抽,立马噤声。
“来了,来了,是那儿不是?!”
众人闻声转头。
虚空中划开一道裂缝,苍玄派的修士从中鱼贯而出,一应的白衣,同样的一丝不苟的握剑姿势,个个死人面、无尘目,冷气摄人。
周遭人声便渐渐冷却,盯着最后出来的女子。
左沧月也着白衣,一踏出来时,周遭气势冷彻入骨。众人背后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嗬。”不知谁倒抽了口凉气,震惊道:“苍玄派左掌门竟然已经步入渡劫了。”
一时间各色目光投在左沧月身上。惊叹、敬畏,也有觉得不过如此的。
众所周知,苍玄派左掌门乃是大乘修士,不及久入渡劫的揽芳君,却已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仙尊,日后也是大有希望飞升成神之人。
今日一见,这威压,这虚空之术,左沧月分明也已经入渡劫了。
不同于揽芳君温和亲切的灵息威压,左沧月施术时浑身灵息外放,如寒冬的冰刃,叫人忍不住敬而远之。
左沧月也知晓自己的灵息太过刺人,在纷杂的目光下皱着眉撤了维持破空术的手,敛住自己外放的灵力。
众人顿觉无缝不入的寒冷消失了。
这从苍玄到落霞山的虚空之术耗费颇大,她数日的调息修养算是白费了。
不过揽芳君的安危要紧。
左沧月抬眼凝眉,半空中的人面色青红,黑发半白,取出长琴半抱怀中便开始拨撩七弦。
用料和制作极为普通潦草的一把木琴,像说书堂里的摆设。尽管如此,清脆的琴音在她手下如潺潺流水倾泻而出。
“师从九音真人,这清心曲弹得不比九音真人差。”
“不过这用的什么琴?不像她那把太古啊。”
岂止不是太古,和太古可差远了。
承玖擦擦头上的汗,师姑已闲置太古许久了。
师姑本在灵境休息,传到揽芳君处境不妙的消息时,便命他立即点了十几个弟子,带着他们撕裂空间一同前来。
谁知走到一半,才发现忘带琴了。这琴是他费了老力从一个镇上买回来的,可累死他了。
承玖才筑基,跟着虚空术穿过空间乱流后浑身跟被巨石碾过的一样,偏偏还跑去买了把琴,现在还要其余弟子一样站得板板正正的。
他微弱地动了动肩膀,一股子酸痛之感。
“这架势也太大了些,带这么多人扰人人清修。”一名褐衣修士看向围站在左沧月旁的十来个苍玄派修士,神色轻蔑,不屑道。
“昔日九音真人距飞升一步之遥,也是苍玄派掌门,出行也没这阵仗。”
附着灵力的声音不大不小,众人都听了个清楚。
周遭人声停滞了下,又作没听见一般照常继续闲聊。
承玖自然听见了,手往腰边赤金剑一按,面色不善地回看青衣男。
左沧月抱琴坐下,注意到他分心,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不必理会。”
她未刻意压低声音,指尖下清心曲缓缓流淌,亦未曾盖住她声音。
一时气氛微妙,隐忍的笑声飘过来,青衣男子脸一僵,哼了一声,背转过身去。
“你们瞧,揽芳君额间的浊气似乎真的少了。”
“确实如此。”修士们纷纷道是。
眼见揽芳君黑发转白的趋势遏制住,大家松了口气,气氛也松弛了些。
“话说这清心曲谱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天下音修如此之多,竟无人能弹奏出左君这般水准。”一名修为不高的散修奇道,他看起来是左沧月的倾慕者,时不时往左沧月那边投去一眼。
抱剑懒散靠在桃树树干上阖眼假寐的玄衣人眼还闭着眼但接话道:“撇开奏曲人要有超然的心境不提,莫非你以为人人都能到大乘不成?”
“音修虽多,除了已逝的九音,到大乘的却一个没有。”
音修修行考验心性,心法不修到极致,修为难升一层。当下修仙界中,揽芳君乃渡劫第一人,仅有的大乘修士分别是苍玄派掌门左沧月,落槐峰苗掌门,清野洞素休禅士,还有魔君常英澜。无一人是音修。
“这倒是。”提问的散修点头。
“不过嘛——”玄衣修士一顿,高声笑了一声:“我要是大乘修士,又是苍玄派这等数一数二大派掌门,带十多个人算什么,可要带上个百余人,才能显出气派!”
“只十来个人,我也很是看不起……凡尘小国的皇帝出行仪仗都比这多!”
“不过,有些门派想要带几个人模人样的出来只怕还凑不齐人。”
周围的几名修士将上翘的嘴角使劲儿压了压。青阳派可不就是去岁才建的新派么,全派上下加上杂役也不过十余人。若是也像左君这般低调出行,怕是十分地“兴师动众”了。
好嘴,好阴阳!
才搭过话的散修偷摸朝玄衣人竖了个拇指。
不过那青阳派掌门背着身,好似正与人交谈,仿佛未曾听见。
脸皮倒是挺厚。
玄衣人收回视线,转而盯住半空中闭眼忘尘的揽芳君,眯了下眼。
琴音稍停,抚琴的左沧月侧首来看,方才还站了人的桃树下已是一片空荡。
只这回首的一瞬。乌云密布的天空划开几条分叉的裂缝,电闪雷鸣轰进人眼底耳中。
“劫雷!是劫雷!”不知谁一声拊掌大笑,将左沧月的注意力拉回空中。
众人激动起来,揽芳君召出天雷了。
劫雷电光翻滚,十分骇人。
左沧月细思,这劫雷非同寻常,方才揽芳君差点儿走火入魔,已损耗大半法力,只怕难抗这滚滚天雷。
她师父九音与揽芳君算是知交好友,耗损点灵力没什么,不如再为揽芳君弹一曲护法增灵的琴曲。
正想着,承玖忽然上前一步,低声禀道:“掌门师姑,已查看过了,四周并无异样。”
左沧月面色不动:“不要放松警惕,此时不出现稍后也会现身。”
方才为她出声那人的声音虽有所变化,但十分熟悉,多半是他。她当时忙于奏曲,未及时注意,叫他趁机溜了而已。
左沧月仰目望去,揽芳君尚在此处,魔族怎么会放过扰乱修仙界的大好机会。
拨弦的葱指忽一顿,琴声停了。
只见揽芳君乌发顺流而下,面色红润,看来逆行于浑身经脉中的灵气已顺,状态竟比开始时还好了几分。
在场之人啧啧称奇,将此归功于她的清心曲,一时又开始称赞起她的琴技来。
她的琴艺可算不上好。摩挲着指尖逐渐变薄的茧,并未说什么,只朝拱手过来示意的目光略一颔首,算是谢过谬赞。
揽芳君已受了三道天雷,暂无异样。素闻飞升需历九十九道天雷,可还有得等呢。
挥袖收了琴,左沧月空了的手顺势落在腰间光华流转的长剑剑柄上。
逾白剑可许久没带出来过了。
承玖纠结地挤了挤眉,低着头心道:“师姑要杀师伯,师父知道吗,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给师父送个口信。”
朝后面的同门师兄弟纠结的瞅了一眼,承玖转回身子,对着左沧月气势越发冰冷的背影,不自觉往后缩了两步。
“少打那些算盘”,左沧月忽斜睨他一眼,嗓音冰冷:“杀师叛出苍玄的东西,算你什么师伯?”
承玖汗毛立起往后一退,踩到后面人的脚了,顾不得身后师弟的痛嘶,尴尴尬尬朝她掩饰性否认,不敢做声。
轰隆隆——
劫雷落下,直击揽芳君,及至他身前,硬生生陡转,劈中一株桃树。
桃树立时焦黑倒地,被殃及的倒霉修士跳着脚退开,身上玄黑袍被烧黑一片,伸手拍了几拍,反将衣裳越摸越黑。
有人打趣笑道:“兄台做了什么亏心事,天雷恰好落到你身上?”
才被乱飙的雷电同样惊到的修士们纷纷一笑。
玄衣剑士朝自己衣袂施了道清尘术,摁稳自己面上的面具,笑笑不语。
熟悉的笑容,熟悉的动作。左沧月收回视线,俏丽的脸上突然落了层霜,青黛的长眉皱拢,衣袖下捏紧剑柄的指骨因用力而发白。
她迫使自己不去看那人。
不生事,就井水不犯河水,生事……
揽芳君身下阵法盘极速旋转,运载磅礴的灵力抵御雷劫。
天雷越来越强,巨响中一道长电劈在阵法盘凝结出的保护罩上,阵盘停滞一瞬才又勉力重新运转,保护罩已有崩裂的迹象。
揽芳君来不及防御,被漏进的天雷劈中大半边身子,一时肩背鲜血直涌。
渡劫天雷果然非同小可,云层内蓄积的雷电时间越来越长,似乎在酝酿一道更为致命的攻击。
这种飞升天雷,非应劫者自己硬抗不可,旁人插手,乱了天道秩序,便要更强上十倍不止。在场之人法力修为皆在揽芳君之下,对此更无人能帮。
阴沉的天空中只有接连闪烁的雷电和一道独身而立背影。左沧月抱剑观望,似有所感,阻塞许久的修为瓶颈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
她微合双目,未料下一瞬变故陡生。
一道虚空裂缝正开在揽芳君对面,两个青面獠牙,黑衣包裹严实的魔修朝雷电中心的揽芳君俯冲而去。
左沧月未动,怀中长剑腾空窜出,一剑便将魔修二人齐齐横震飞出去了。
一群修士们目瞪口呆,甚至未看清左沧月是如何出剑的。看来左君的御剑之术又上一层楼了。
承玖才不像这些没见识的修士那般呆愣,他早知道他掌门师姑强大如斯!
将身子挺得更直,挥挥手朝身后的弟子道:“发什么愣。还不去将人捆了好带回苍玄审问。”
左沧月撇了眼承玖。
承玖上前一步:“师姑?”
左沧月挑眉:“你不去?”在这看着她是干嘛?
偷不成懒了。
承玖握拳道:“去去去,这就去。”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群一片喧嚷:“大胆魔修狂徒,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卑鄙无耻之事!”
“幸而有左君及时出手击退,不然我等就要眼睁睁瞧着揽芳君被他们偷袭成功了!”
修行何其艰难,此等关键时刻,岂容这些狗屁魔修偷袭捣乱。真是无耻至极!
众修士义愤填膺,杂七杂八道:“我们虽不如左君,但胜在人多力量大,大家都警惕些周围,魔修来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法阵中揽芳君心神已定,正全心全力冲击雷劫。
她心中微平,刚走不久的承玖匆匆上前,在她耳边低声禀道:“袭击揽芳君的魔修抓住了,不过我们去时撞上了来救这俩魔修的同伙。”
“一打照面,他们就弃人逃了。”
左沧月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知道了。”
见她心不在焉地往哪里瞥了眼,承玖有些急切道:“他们在暗,指不定还有什么污糟手段对付揽芳君。”
左沧月素手一晃,捏了把白玉雕梅扇摆弄,顺着他道:“那你道怎么办?”
“把这些鬼鬼祟祟的魔修都抓起来。”
“然后呢?”“然后,我一个人怎行……”
“师姑……”承玖被问住了似的,迟疑下道,“同我一道去?”
左沧月扯出抹笑来:“倒像真的承玖似的。”忽然展扇朝他一击轰去。
“承玖”神色大惊,不知哪里暴露。往斜刺里倒退几步,躲过这击,幻形术乍破,露出一张面目狰狞的胡子脸。
法术落空打在一块巨石上,炸成齑粉。
胡子脸魔修心下骇然。
她握扇逼近,冷声道:“承玖人呢?”
“掌门师姑!我在这儿!”清澈的少年嗓音在另一头响起,嫌弃道,“长这么丑还假扮我。”
左沧月闻声松了口气,神色却更冷,刚要说话,那魔修眼珠一转,看向人堆里一处,声嘶力竭道:“魔君大人,再不出来,小的可就没命了——”
话音落下,便向那处跑去,众修士下意识纷纷退让开来。
只见那棵被雷劫劈得倒地的半焦黑桃花树旁,定定站着名玄衣修士。正是方才那位运气不佳,身上落雷的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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