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羁押

“大理寺少卿提,把犯人押出来!”

狱丞林斯迈一手持竹符,另一手压着腰侧的铜环雁刀,刀鞘上未被压实的几个铜环铃铛作响,投在壁上折出瑟瑟的斜影。

那狱吏见到竹符先是一抖,很快便回过神来,一边招手示意旁边两个小吏打开牢门,一边弯腰笑着上前:“ 卑职见过狱丞大人,大人可小心着,这逃奴浑身带刺,牙尖嘴利,上次提审完还咬了卑职一口……”

狱吏一撸袖子,手腕三寸处一片赤红的牙印,看样子咬的不轻,皮肉深处还隐隐泛出血迹。

林斯迈斜乜他一眼,锁起眉心,道:“定罪了?”

狱吏道:“不曾。”

林斯迈道:“那为何叫他逃奴?”

狱吏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哎呦,瞧我这嘴。”他笑着朝自己嘴上轻扇一下,“是卑职失言,还请狱丞大人仔细着,别让那……那东西伤了。”

那狱吏讪讪地笑着,窸窣的人声一阵阵传进闵碧诗耳中:“这次可是大理寺少卿亲自来提的?”

“主簿李大人来的。”

“李大人……咱们刑部与大理寺关系不算远,怎么以前没听过……”

林斯迈沉了一会才道:“一月前,御史台下的调令。”

“原来如此。”狱吏笑道,“这也算升迁了,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也犯不着支使狱丞大人啊……”

那李云祁原是御史台侍御史,得了调令入了大理寺成了主簿,都是从六品,没有升迁一说,算是平调。

但这是大理寺内务,与刑部一个小小狱吏说不着。

林斯迈沉了眼睑,手里握紧少卿的竹符,不再说话。

狱吏眼尖,立马笑起来,觑着牢室里的一团黑影,道:“那东西比溷轩里的石头还顽,少卿大人来了几次也问不出,不知这位主簿大人有何好手段……”

“快些!”林斯迈不耐这种推来挡去的打探,大声着朝里喊:“我等午时前还要去东市监斩,误了时辰刑部可担?”

牢室里逼仄霉湿,那小吏叫了几声“姓闵的”也不见回响,正不耐烦地摸向后腰要鞭扑,却见角落那人动了一动,抬了抬散乱的发。

闵碧诗嘴角的血早就干了,喉咙似刀割一样,火烧火燎一路燃抵肺部,两耳鼓膜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外界声响,但“东市”一词出来,让他不由得警醒几分。

东市。

东市狗脊岭。

京都斩首死刑犯的地方。

只是他没听清,是谁要问斩了?判书下来了?

不对不对,供词还没画押,三省还未过目,他下的是诏狱,没有圣人批文谁也斩不了他。

他还有用!不能就这么死了!

后面小吏以为他要起来,站后面等了好一会,林斯迈的喊声一传来吓得他一抖,抬脚就朝闵碧诗背上踹去:“听见没?!大理寺主簿要去东市监斩,误了吉时你担吗?!姓闵的,赶紧起来!”

那小吏不由分说伸手就去拽他头发,一路拖出牢室。

闵碧诗想喊,嗓间却好似有尊龟裂的泥塑,打破了也发不出声,他抓着自己发顶那只粗鲁的手奋力挣扎起来,口中呜咽着,最后也只发出一句“……去哪?”

林斯迈手压着刀柄,斜眼看他,不由得轻笑起来,心道这贼子倒生了副好样貌。

他的笑声幽幽的,在昏暗狭长的廊道里荡着。

突然,闵碧诗毫无征兆地翻身伏地,一口狠狠咬上那小吏的食指。

“啊——”一声惨嚎,小吏本能地摸腰抽刀,掏出刀却不敢将刀刃对着他。

这是圣人亲自下的收押文书,平时刑部随意嗟磨也罢了,只要不弄死都好说。

小吏举起的刀尖顿了几顿,最后咬牙换成刀柄,狠狠朝他后脑砸去。

闵碧诗动作一顿,口中却咬的极死,后脑的血窟窿淌出汨汨血迹。

小吏的哀嚎声震得棚顶的灰簌簌落下。

林斯迈抬起一脚直冲闵碧诗胸口,这才解脱了小吏的食指。

可怜小吏捧着血淋淋的手,里面骨头断了,外面还连着皮,指头将断不断地挂着,吓得目眦欲裂地瘫在一边。

林斯迈揪着闵碧诗的衣领,压着声狠戾道:“果真牙尖嘴利,一会进了讯房还你能撑得了几时?”

“……去哪?”闵碧诗嘶哑着声,抬起头看他。

林斯迈不由得一怔,那一双眼睛在暗牢里竟也像蒙尘的海珠,蛊得人要陷进去,端的是倾国害世。

他盯了片刻,忽然冷笑道:“听说你母亲是胡姬?”

闵碧诗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被连拖带拽地拎进了一间屋子,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钻进五脏六腑,呛得他剧咳不止。

头顶有人“当当当”敲着堂桌,林斯迈朝堂桌后那人躬身行礼:“李主簿,人带到了。”说罢双手递上竹符。

李云祁双手抱胸,半靠在挂灯椅背上,掀起眼皮打量狱丞手中的竹符。

“啧。”李云祁鼻子里哼了一声,“哪来的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皱着眉将那竹符包住,两指隔着丝帕擦起来。

这帕子是蜀锦,上面金线交错绣着一尾蝴蝶兰,顶好的料子,这么用可惜。

林斯迈只敢匆匆瞥一眼,随后低下头,道:“方才犯人暴起,卑职不得已才出手,沾污少卿大人竹符,请李主簿责罚。”

“也罢。”李云祁云淡风轻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林斯迈这才敛首压刀站到后面,双脚岔开,定定地看着闵碧诗。

方才那一脚他是收着力的,就是怕踹死他。

如今的闵碧诗,活着是个麻烦,死了更麻烦,没人敢沾他的边,生怕惹得自己一身骚。

但闵碧诗自被押进京,已过三月有余,那时天还未热,如今已经入夏。

这三个月来,刑部、兵部、大理寺、御史台,轮着番的喝叫盘问,暗室里逼供的手段用上了,也没能套出一句有用的词来。

李云祁把竹符揣回怀里,胸襟前的银色暗纹在灯下泛出凛凛的光。

闵碧诗耳中万马齐喑,鲜血淌过下颌,反衬得皮肤更加苍白,睫羽浓墨般覆在半阖的双眼上,倒平添了一抹艳色。

李云祁伸出履尖扳正闵碧诗的头,俯身仔细瞧他,打量半晌忽而笑了:“听闻你母亲来自西域,是洛邑有名的舞姬,曾一舞名动东京,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啊……”他叹道,“说的可是你母亲那时的光景?”

闵碧诗顶开他的脚,扭过头去咳出一口血。

李云祁反而更近一寸,轻笑着道:“果真生了一副好样貌,可惜姓闵,可惜落了西京,下了诏狱,啧啧……”

闵碧诗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猛地推他一下,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李云祁朝后踉跄几步,林斯迈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拖着闵碧诗的手腕将他连人拔起,狠狠叩在墙上,闵碧诗痛叫一声。

牢壁斑驳,污迹蹭在他的脸上,像一块美玦无辜裹了泥。

林斯迈从手旁的刑具架上摘下一个笼头,一边快速套在他脸上,一边道:“这厮咬人,犹胜恶犬,还请主簿大人多加小心。”

“折了齿爪的疯狗,无妨。”李云祁倒不甚在意,掸了掸袖口,缓步上前贴着闵碧诗耳旁,道:“你知道最可惜的是什么吗?”

闵碧诗被压在墙上,双臂反剪着骨头几欲掰碎,他挣了几下,却根本无法与背后的千钧之力抗衡,若放在半年前,三藩节度的数万牙兵都未必是他对手,更别说区区一个狱丞。

但雍州那场恶战,加之牢狱之灾极大地消耗了他,如今他连走路都不稳,遑论还手。

李云祁轻飘飘地声音传来,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他的耳中:“最可惜的是,你没死在雍州,雍州节度闵金台亲兵十万尽屠于漠北铁勒,你大哥闵靖的头还在雍州城墙上挂着呢,你二哥身首异处,我雍州十三地全数沦为铁勒血地,十城百姓沦为俘虏,任由贼人凌虐,闵金台却不知所踪,闵小公子,你说你这爹,是疼你,还是要害你?”

李云祁仔细瞧着他的表情,猝尔冷笑一声:“怎么偏偏你活着回来了?”

闵碧诗眼前天地颠倒,太阳穴胀得生疼,一股血气直冲胸口。

怎么偏偏你活着回来了。

如同头顶悬着的一把铡刀,淬毒的利齿闪着啖肉饮血的冷光,周围虎视眈眈的恶鬼紧紧围绕,只等他稍一松懈就拆吃入腹。

闵碧诗大口大口喘着气,笼头里的铁块塞入口中,捣烂柔软的口腔,血迹顺着他的唇角留下。

“我……不该活着……吗?”闵碧诗费力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异常。

李云祁朝右一使眼色,林斯迈听令放手,颔首压刀立在一侧,空气猛然进入闵碧诗肺部,他一手扶着笼头剧烈咳嗽,一手撑在墙上,慢慢瘫软在地。

“闵金台身在何处?”李云祁靠在挂灯椅后,目光炯炯,声若洪钟。

“雍州节度府书房墨砚下,那封丁零文书信出自何人之手?”

“半年前,闵金台为何突然上书东府,欲出兵平定陆真腊?”

“圣人召你闵氏回京为何不答?”

“京师派兵缉拿尔等反贼,那时,你们已近临沧江,过了江就是陆真腊,说!为何要逃往西南?!”

这些问题已经翻来覆去地问过很多次,闵碧诗每次的回答大都相同。

那些供词李云祁早就翻烂了,无非就是“我父为国捐躯,绝无二心。”

问到闵金台尸首何在时,闵碧诗会低着头说“不知”,抑或“让铁勒贼擒去,不知所踪。”

若问“为何兵败要逃往西南,而不回京求援?”,闵碧诗则会说“欲将铁勒贼引往边境交由岭南朝集使,若引贼回京,恐耽圣人安危。”

若再深问,闵碧诗则说“全凭父亲言”。

但他的父亲,雍州节度使闵金台,在与漠北铁勒一役中早就不见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云祁不由得心中冷笑,这贼子年纪不大,城府倒颇深,把所有麻烦都推到自己不知是死是活的老子身上,想借此撇清关系。

李云祁目光幽深,“哐当”一声巨响,烙铁长柄甩在堂桌上,磕掉一块木角,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一杯冷水浇下去,发出“滋啦啦”的声音。

闵碧诗感觉自己的魂灵被吊在半空中,身体却已坠入无间地狱,熊熊业火焚烧过他的每一寸肌肤,痛得砭骨噬心,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阿乡,阿乡……”

闵碧诗睁开眼睛,望着虚空中那张白晃晃的脸,虚影中那人浑身浴血,衣不蔽体,他知道,他的肋骨全断了,很快就会死去。

“阿乡,回家去。”那人抬起一张惨败的脸,犹如修罗,“别报仇,把一切都忘了,回家去。”

一把火烧掉眼前所有幻影,无数人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叫喊:“阿乡,为我们报仇!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恶鬼般的尖啸久久不散,闵碧诗全身被钉了钉子般,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抬眼望着半空,炭火烧尽的灰烬随阴风升腾至半空,飘飘袅袅,似死神的衣摆。

忽而一阵歌声冷不防闯入耳中,一身裘衣的人走到他面前,笑着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小巴郎子,听过这歌吗?”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闵碧诗干裂泛白的唇一张一翕,跟着他唱出来缓慢又含混地唱出来:“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

李云祁看着夺舍一样的闵碧诗皱起眉,转头又看看一侧站着的林斯迈,问:“他怎么了?”

林斯迈同样一脸茫然,摇摇头。

*

刑部狱司署外。

赫连袭步履匆匆,转身一步轻巧地越过廊椅,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蟠龙玉佩、林邑香包随之飞舞,衣袍前的莲花珍珠步禁叮啷作响。

玉樵在后面喊道:“小王爷,您慢点!才下过雨,这两日冷着呢!”

说着追上去把薄氅披在他身上,被赫连袭毫不留情地揪到一边,扔地上了。

“马上都六月了,冷什么冷,老子是泥雕的?!”赫连袭脚步不停,手里的文书掂了掂,道:“接着说。”

玉樵把薄氅捡起来,爱惜地拍掉灰,赫连袭一见他这样,抬腿就踢他:“让你说正事!”

赫连袭身高八尺还有盈余,这身量放在京都这种北方城市已是少见,下脚的劲自然不会轻,玉樵直接一骨碌翻到廊桥外,摔得龇牙咧嘴。

“哎哎——”玉樵吆喝一声,疼也不敢声张,赶紧爬起来,追在赫连袭身后,躬着身说:“回小王爷的话,五个月前,漠北铁勒突然偷袭河西一带,雍州节度使闵金台率兵迎敌,起先赢了,但一个月后局势急转直下,雍州节节败退,一路退到河西以南,东府知晓边防破了,立刻派兵驰援,但到了河西才发现此地已尽数沦陷,圣人震怒……”

赫连袭听得不耐,转头又要踢他,幸亏玉樵有了先前的经验,飞身一躲,没挨上他主子那一脚,转头却撞上狱司署前的幡竿,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这些烂糠谁不知道!”赫连袭斥道。

“哎哎哎——是!”玉樵捂着脑袋,“嘶”着气说,“雍州战败以后,闵氏大公子闵靖头颅被铁勒鬼挂在雍州城墙外。闵氏二公子闵武恩出城迎敌,死于乱军,只剩尸块可捡,闵金台本人却不知所踪。雍州府牙兵说他已战死,但没见着尸首,三省谁也不敢说他死了。圣人急调北衙禁军羽林军首领曹炜,协同云中都护府都督苏频陀可汗,走关内道,前往驰援雍州,刚进城却正巧截了准备出逃的闵宛南。”

玉樵瞧着赫连袭脸色,又补充一句:“闵宛南是闵氏三小姐,闵金台的庶出第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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