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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袭打着马往城里走,看着天色,估摸现在还不到亥时六刻。
一进明德门就见虎杖牵着马,靠在一商户的幡竿前候着。
虎杖人长得秀气,身量却高,四肢结实有力,常年冷着一张脸。
和苏叶一样,虎杖是赫连袭进京两年后,赫平焉派遣过来保护他的侍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苗子。
说是侍卫,其实就是暗卫,按理说不常露面。
但赫连袭不耐他们俩总夜宿屋顶,什么风吹草动都追出去,弄得真有人要暗杀他一样。
在虎杖和苏叶睡了两个月的房顶后,赫连袭忍无可忍,翻到房顶上把他俩踢下去,警告他们回去睡床,要是再敢爬房顶,他就把整个王府的房顶都拆了。
赫连袭原话是这么说的:“我一个混子要什么暗卫,你当京都里的人都吃饱了撑的,大半夜不睡觉来暗杀我?我要是死了,谁来牵制辽东?”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之后虎杖和苏叶就由暗卫变为明卫,和玉樵一起,轮番陪同赫连袭出行。
“爷。”
虎杖一见他来,上前行叉手礼道:“皇城眼下管得严,没有敕文不许出城。”
赫连袭淡淡点头,什么都没说。
他没回自己府邸,而是沿朱雀大街直接去的刑部狱司署。
这个点玉樵还没来信儿,刑部那边可能出岔子了。
到了狱司署,赫连袭吩咐虎杖在门口候着,转头又和赤炼道:“自己出去转转,天亮了再来寻我。”
赤炼低声“啾”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赫连袭才迈进狱司署大门,一个人一头撞上他,抬头慌慌张张道:“爷,不好了。”
是玉樵。
赫连袭揪着他的衣领让他站正,斥道:“又不是死了爹老子,慌什么!”
玉樵跟在赫连袭身后,低声道:“爷,我正要叫人出去寻您——右相来了,现下在讯房扣着闵碧诗,摆明了就是不放人……爷,您真是料事如神。”
赫连袭脚步一停,眯起眼睛看他。
“您说右相子时之前不睡觉。”玉樵说,“果真如此!这大半夜,还真让他找来了。”
玉樵抬头看见赫连袭黑着一张脸,顿时往后退了几步,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赫连袭掂了掂袖口,说:“不会,他既给了我银牌,就不会死咬着人不放——半夜不睡觉,只怕是亏心事做得多,睡不着。”
讯房门口的侍卫见到赫连袭,很有眼色的不再阻拦。
赫连袭推门而入,见到堂桌后坐着人。
还是下午那张灯挂椅,被折腾的和刑架上挂着的人一样可怜,椅背五根横梁断了三根。
闵碧诗低着头,染湿的发丝贴着脸颊,苍白伶仃。
赫连袭朝着堂桌后那人,恭敬地行了个叉手礼:“下官见过张阁老,夜黑风高,不知什么紧要事,还要麻烦张阁老亲自过来。”
张明旭没戴幞头,简单束了漆钿文冠,发丝灰白,全藏进头冠内。
身上只着一件旧的青色长袍,没有平日上朝时着紫袍、挂金鱼袋的肃穆,但浑浊的眼珠依然凛冽,不怒自威。
听见赫连袭说“下官”,张明旭嘴角一扯,随即很快冷下脸,道:“封了官就是不一样。”
他上下一扫赫连袭,目光在赫连袭腰间逡巡一圈,缓缓地问∶“小王爷来这做什么?”
赫连袭抬起手,不经意露出右手腕上的伤,挑眉说:“张阁老来这做什么,我就是来这做什么的。”
张明旭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盯着赫连袭:“赫小王爷,不用跟我做这种口舌之争,老夫和你直说,这人。”他看看刑架,“你今天带不走。”
“原是这事,张阁老误会了。”赫连袭笑起来,面色坦然地看着张明旭,“我没想带他走。”
“没想带他走?”张明旭摩挲着手腕上油亮的檀木佛珠,“那你来这干什么?”
“跳舞啊。”
赫连袭走到闵碧诗身前,捏住他的下颌,让他抬起脸。
“听闻他母亲是洛邑胡姬,舞技了得,这闵氏余孽十五岁以前跟着母亲讨生活,言传身教,想必学了不少,本王让他跳个舞,不过分罢。”
闵碧诗半睁着眼睛,目光涣散,不知在看何处。
那双眼睛黑中带褐,深邃平静,眼尾勾勒得恰到好处,引得人想要多看几分。
天生的狐媚子。
赫连袭想,他该是个女人。
但若真是女人,凭着这副皮囊只怕活不到今日。
玉樵和苏叶在旁边站着,赫连袭抬眼示意:“放他下来,让他跳舞。”
绳子一松,闵碧诗下一瞬就朝前扑去,身体瘫软得像滩泥。
玉樵见状赶紧架住他,转头为难地说:“……爷,这人不知成不成了……”
赫连袭嬉笑地看着眼前,温和中带着狠意:“不成也得成,否则,本王不是白被咬这一口?”
他看看一旁的刑具,说:“苏叶,拿个火钳来,要烧红的。”
苏叶得令,拿下火钳,掏出火折子去生炭盆。
赫连袭走到闵碧诗面前,抬脚踩在他脸上,漫不经心道:“跳不了舞那就唱曲儿,勾栏里讨生活的,都是常事。”
他弯下腰,看着闵碧诗那双分外好看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曲儿也不愿唱吗?”
他脚下踩得狠,闵碧诗发出几声痛苦的“呜呜”声。
入狱三个月来,刑讯手段都用尽了,这才哪到哪。
“曲儿也不愿唱的话……”赫连袭看向别处,觉得有点难办,“苏叶,火钳烧好了没?”他高声喊了一句。
“不唱曲儿,总得给爷发出点动静,闵碧诗,你挺能忍,烙铁尝过,这次再尝尝火钳。”
闵碧诗看着他,眼睛像一汪深潭,一眼看不透其中,他突然低喃道:“……你过来点,我唱给你听。”
他声音太小了,赫连袭没听清,不禁侧耳靠近他,问:“你说什么?”
闵碧诗嘴唇苍白起皮,一张一翕仿若溺水的鱼,亟待一捧清水来解燃眉之急。
赫连袭与闵碧诗挨得近,张明旭皱眉盯着他们,手上的佛珠一颗一颗转着。
突然,张明旭瞳孔一紧,只见闵碧诗遽然起身,一口叼住赫连袭的耳朵!雪白的齿尖顷刻间没入耳廓。
赫连袭登时大叫一声,苏叶手里还拿着火钳,闻声一把丢了,抬手朝闵碧诗后颈劈去!
玉樵反应过来,忙去拉赫连袭。
赫连袭捂着耳朵甩开玉樵,骂骂咧咧地,“拉我干什么?!拉他啊!谁跟狗一样成天咬人!”
闵碧诗唇角沾着血,伸出鲜红的舌尖舔了舔齿,像一只尝了鱼的猫。
赫连袭看他这样子,只觉恨得牙痒痒,脑子里嗡嗡作响,高喝道:“他|娘|的!着了你的道!老子还真当你是什么善男信女!苏叶,火钳拿来!”
他腾起一脚踹在闵碧诗肚子上,“不是爱咬人吗,不是牙尖嘴利吗,今日不把你的牙一颗一颗拔光,本王就不姓赫!”
苏叶先去看了赫连袭的伤口,在耳廓处,流了些血,耳垂前后留下两颗小小的牙印。
伤口不大,只是吃了些痛。
苏叶不动声色地把火钳往后踢了一脚,给玉樵使眼色。
玉樵一看就懂,赶紧上去劝:“爷,爷,为着一个阶下囚,不值当,一只脚迈进黄泉路的人,何必跟他计较……”
赫连袭根本不听,玉樵在旁边又拉又拽,苏叶趁机把火钳踢得更远,也上去拦着。
场面一下乱了套。
潮湿的空气中回荡着赫连袭接连不断的叫骂声和玉樵、苏叶的嚷嚷声。
突然,身后一声巨响,张明旭拍案而起:“够了!”
三人俱是一愣,都回头看他。
闵碧诗半倒在地上,如同审视丑角,冰冷的眼神从张明旭身上转到赫连袭,又看向张明旭。
“赫连袭,老夫称你一声小王爷,是让你勿忘身份。”
张明旭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常年身居高位的语调,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混子,竟胡搅蛮缠到刑部狱司署,当这是什么地方?”
赫连袭额头青筋“突突”跳着疼,根本不惧他。
“我胡搅蛮缠?右相,你是老糊涂了,看不见是这闵贼咬我在先?先前这厮就咬过我,本王气量宽广,不和他计较。现下这厮戏弄了我,还又咬我一口,我若不让他吃点教训,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
张明旭盯着他,“小王爷,不传出去,你就不是笑话了吗?”
这话说得毫无遮掩,惊得狱卒退到门口,不敢去看赫连袭脸色。
苏叶神色一凛,冷冷看着张明旭。
赫连袭浑不在意,扬手掀翻堂桌,桌上供词笔墨“哗啦啦”滚了一地。
“对,本王是笑话,混子,草包!京都早就人尽皆知了,今夜弄死个通敌卖国的死囚犯,应该也说得过去!”
这话一出,张明旭反倒一愣。
没想这混账竟顺杆爬,更来劲了。
“闵氏全族是圣人下的诏狱。”张明旭掸掸袖子上的墨汁,“小王爷不会不知,圣人不说让他死,谁敢动他?”
赫连袭眉梢一挑,问:“若圣人要他出狱呢?”
张明旭眉心紧皱,问:“何意?”
赫连袭用下巴轻轻示意,“玉樵,太后的札子拿出来给张阁老看。”
玉樵摸向自己袖口,将札子抖落出来,双手呈上递到张明旭面前:“张阁老请过目。”
赫连袭侧身看了眼闵碧诗,很快移开目光,道:“香积寺鬼宴案牵涉户部、兵部,死者里有一个是库部司员外郎,叫董乘肆的,阁老不会不知他是谁。”
赫连袭走近,手护在面前,与张明旭低声道:“你说,这凶手是冲着俱颍化来的,还是冲着圣人来的?”
张明旭神色一滞,嘴角的胡须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手里的札子揉皱了一角。
很快,他就恢复常态,把札子递还给赫连袭,扯起一抹笑:“小王爷才进官场,倒像混了几十年的老手。”
他眼珠浑浊却闪着肃杀的光,在幽暗烛光下显得格外慑人。
张明旭拍拍赫连袭脏了的衣角,道:“今日老夫受教了,小王爷回府后还是好好看看伤罢。”说罢起身便走。
赫连袭在后面笑起来,“多谢张阁老关心。”
张明旭一走,讯房里就剩下赫连袭、玉樵、苏叶三人。
玉樵看着闵碧诗,问:“爷,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赫连袭瞪他一眼,“拿你二叔拌海菜。”
“啊?”玉樵傻呆呆地站着。
苏叶在后面一搡他,指指闵碧诗,“先捆了带人出去。”
看玉樵还没反应过来,苏叶忍不住骂道:“这是京都,又不是辽东,去哪拌海菜?!”
说完去拉闵碧诗。
但手刚一碰到闵碧诗,就被他一下打开。
他盯着赫连袭,冷冷道:“谁说我要跟你们走?”
苏叶刚要张口,赫连袭不耐烦道:“跟他废什么话,把嘴塞上,或者直接打晕,先带回去。”
“是。”
苏叶直接一记手刃,闵碧诗连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只觉眼前一黑,接着就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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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来,闵碧诗是很怕睡觉的,也怕黑,尤其是入夜之后悄无声息的寂静和漆黑,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拉入那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他不敢睡,怕一闭眼就是闵靖的头颅,闵武恩残缺不全的身体。
他没亲眼见过闵靖被挂在城楼上的头,那些都是来京都后,听审讯的人说的。
这足以吞没他的理智。
他没法想象,那个他喊了四年的大哥,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铁勒杀害示众。
震天的厮杀声让他牙齿咯咯作响,鲜血淋在他身上,是烫的,犹如油煎。
雍州十万牙兵死不瞑目,河西十三地百姓都成了陪葬,被铁勒踏成肉泥。
他恨。
没有人比他更恨铁勒。
但现在,全大梁的人都恨闵氏,恨他闵碧诗——这个苟且偷生下来的人。
闵碧诗全身像泡在寒冷刺骨的冰水里,身体止不住地觳觫。
黑暗里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以往那些委屈、不甘、怨恨全都不见了,只剩下恐惧,来自灵魂深处的惧怖。
他突然睁开眼睛,从榻上惊坐起来,眼前正对上一双冷岑岑的眼睛。
是赫连袭。
“醒了?”赫连袭问,他看看外面的天,说:“还不到卯时。”他上下打量着闵碧诗。
这人太瘦了,锁骨高高耸起呈一字型,肩胛骨突兀地支起。衣裳在他身上都显得过分宽大,脸瘦削得一只手就能捧住。
“听说你在狱里不怎么睡觉?”赫连袭拿起桌上一杯水,端到他面前。
“你是真不想活了?要死也行。”赫连袭点点头,“帮我破了案,生死随你。”
闵碧诗盯着他,迟迟不接过那杯水。
“怎么?”赫连袭问,“怕我毒死你?”
他笑了一下,“闵碧诗,我弄不懂你,你是想死呢,还是怕死?”
说着就把水杯往他嘴里怼,“快喝,二爷我没伺候过人。”
赫连袭手劲大,身量又高出常人许多,光是看着就觉气势凌人。
他下手没个轻重,闵碧诗一口水呛进肺里,甩开他的手剧烈咳嗽着。
白瓷盏“叮哐”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桌底下。
“还生气呢。”赫连袭一脸邪气,“你咬了我两口,我烙了你一次,二爷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这就算平了。”
闵碧诗眼角都沁着冷,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突然一笑∶“算了?也行。”
那笑转瞬即逝,闵碧诗又冷起脸来,语气更冷:“让我见闵宛南。”
原来是这事。
赫连袭笑着,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惦记着你姐姐?下了诏狱还能姐弟情深,难得啊……但你要知道。”
他岔开腿,懒散地转着桌上的茶盏盖,“这京都里,惦记你姐姐的,可不止你。”
赫连袭站起来,抻抻因久坐而麻木的膝盖,回头看他。
“所以,你动作得快点,赶紧把这案子破了。否则,若有人快我一步,我也保不了你们姓闵的。”
赫连袭推开门,外面还是漆黑一片,犹如子夜。
那是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赫连袭的声音阴沉沉的∶“今日晌午前给我回话,若是不愿,就滚回你的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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