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无疾叩着桌,道∶“我与你说说南衙禁军。南衙原先有十六卫,你是知道的,后来因太过冗杂,就整并了几卫,眼下就剩下十卫,但是前两年圣上废了百骑司,百骑司,你知道吧?”
赫连袭点点头。
“百骑司以前是圣上直属,废止以后并入南衙,也勉强做算一卫,但咱们是这么说,南衙里可没人拿正眼看他们。百骑司进来以后,整日让禁军使唤来使唤去,早就心生不满,禁军呢,觉得百骑司进来是抢饭碗的,现在连月俸都不给他们发,明里暗里排挤人、闹内讧,结果你看。”
温无疾一摊手∶“把百骑司逼反了,出来两个疯子,直接刺杀圣上去了——当然现在没有证据能说明,其他百骑司也参与了刺杀——都是有家有口的人。”
“但迁怒肯定少不了。”温无疾压下口茶,“圣上现在下了令,要把南衙里面,除金吾卫、骁卫以外,其余的六卫,外加百骑司,全部并成一卫,以方便调令。”
南衙十卫里包括∶金吾卫,骁卫,千牛卫,监门卫,武卫,其中各大卫又分成左右分卫,共十卫。
所以,圣上的意思,是要将千牛、监门、武、百骑司都合并在一起,变成一支完整的队伍。
听起来似乎挺容易的,但懂门道的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个陷阱。
除金吾卫、骁卫军制严整,军令严明外,其余六卫简直是一盘散沙。
这些人大多出自府兵。
府兵,是一种半农半军的将士。
农忙时,衙里会允许他们回家收麦,平日就得待在队里跟着操练。
他们专业度不高,却可以很好的兼顾粮食和军事,让朝廷不用再出多余的钱去充军饷。
因为府兵大多可以自己糊口。
禁军只是个名号,代表着他们的正当身份。
这些府兵,在家里,是养家糊口的顶梁柱,在军队,是保家卫国的将士。
而且他们的禁军身份可以世袭。
老子去世,则由儿子替代,若是牺牲在战场,则全家都可加官进爵,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但范燕叛乱后,这种府兵的弊端也显现出来。
他们不够专业,作战不够勇猛,无法与骁勇灵活的藩王牙兵对抗。
所以朝廷改变了军制,开始募兵。
募兵,是一种专业度很高的军队。
他们只管行军打仗,是职业军人,由朝廷颁发军饷。
虽然国库开支大了,但外族一时不敢来犯,可以很大程度的稳定边境。
于是,府兵,这种经济又古老的军制渐渐被淘汰。
现在地方的府兵大都被解散,京都巡防的大部分府兵也大都遣散回家了。
只有南衙这几卫被保留下来。
因为他们建军时间最早,且多是接替父辈的世袭子弟。
这些人除了当兵,不会干别的。
放他们回家就是一群流民,极易引起当地动荡,若是再做出举旗造反这种事,简直得不偿失。
最重要的一点是,六卫将士的父辈,甚至祖父辈为大梁征战一生,基本都参与过平叛范燕。
也就是说,他们是功将之后。
朝廷不愿背负鸟尽弓藏的骂名。
所以至今还在花钱养着他们,但这六卫也是真不争气。
仗着父辈荫庇,在衙里游手好闲,混吃等死,出了门就是地痞流氓,哪有当兵的样。
他们非常会投机,在人家后院偷鸡摸狗、商铺里顺手牵羊,那都常事。
可他们也从不做过火的事,都是小打小闹,见人家一烦就溜之大吉,油滑异常,最令人头疼。
圣上现在要重整他们,根本不是一件易事。
换句话说,没有人可以统领这种队伍。
温无疾看着赫连袭,认真地问∶“好机会来了,二公子,你可愿来南衙一试?”
赫连袭冷笑∶“我就知道,好差轮不到我头上。”
温无疾皱着眉∶“那你到底来不来嘛?”
赫连袭没说话,拿起茶盏饮下一口。
“你不说话我可走了,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你不来有的是人……”
“来!”赫连袭“咚”一声放下茶杯,站起身,“天下英雄也该给我赫连袭分杯羹。”
白敛回头看他,温无疾朝他露出赞许的目光。
躲在门后的赫平焉对赫穆延使眼色∶“爹,放心吧,这么点事打击不到老二,您看,这小子又振作起来了。”
赫连袭心里则暗想,只要能出府,怎么着都行。
当日在掖廷,到底是谁打晕的他还不知道,他后颈那一下不能白挨。
*
大理寺。
看守兰库的徐叹芳今日得闲,一天了,都无人造访兰库。
他拿起手边的酒袋饮了一口,靠在椅背上,迎着窗外秋风拂满面,嘴里“吧唧吧唧”地咂摸着酒香。
还有半个时辰就能下值了,又混一天。
这日子,过得真他娘的舒坦。
外面日头西斜。
徐叹芳估摸着时候,该挂牌记名,钤好存档,出了大理寺大门,就可以钻进酒馆逍遥了。
到时再来一碟酥黄豆,神仙来了都不换!
徐叹芳正晕乎着打算起身,远远就看见外面进来个人。
他赶紧把酒袋藏进桌子底下,不耐地抬头望去,寻思着谁在快下值的来添堵。
结果定睛一看,这人他熟啊。
这不是前两天新进来的评事,闵碧诗吗。
徐叹芳不由得松口气。
这闵碧诗性格好,易相处,面上总带着笑,人又长得俊美,虽然是走后门进来的,不过总归不是个讨人嫌的家伙。
寺里有些人虽然对他颇有微词,却也维持着面上的和气。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嘛。
只见闵碧诗腋下夹着一个纸袋,手里捧着一沓卷册,就这么进来了。
他把东西放下后,朝徐叹芳行了礼∶“徐掌固。”
徐叹芳一笑∶“闵评事,又来还卷宗啊?”
闵碧诗微笑着点头∶“还要再借几个旧案回去,麻烦徐掌固了。”
徐叹芳看他一眼,问∶“他们还在让你帮着抄卷宗?”
闵碧诗点点头,语气很温和∶“就快抄完了,我看前面有几个旧案已经有眉目了,其余的得尽快誊抄才是。”
“你说那几个派下去的钦差啊。”徐叹芳说,“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案子,哪能这么容易就查清,哎我跟你说——”
徐叹芳靠近他,压低声音∶“别谁的话都应,他们摆明了就是使唤你,大家月俸都一样,凭什么你要干这么多活?就是欺负老实人!”
闵碧诗笑笑,夕阳照在他脸上,映出些微红,显得更加秾丽。
“徐掌固说得是。”他拱了手,“但我初来乍到,许多事都要学,还是得多请教大家。”
“嗐!”徐叹芳叹了口气,“行了不说了,你去吧,归完档记得签名画印。”
闵碧诗朝他作揖,抱起桌上的卷宗进去了。
徐叹芳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觉得痛心疾首。
这人长得倒是漂亮,怎么脑子这么木,一点不懂变通,偷懒都不会,简直废了!
徐叹芳这么想着,转头朝里头喊∶“快些噢,要锁门了!”
层层叠叠群山般的高大案架后传出闵碧诗的声音∶“就来——”
徐叹芳看着窗外飞过的鸟,手习惯性地往桌子下面摸,拽出酒袋又送到嘴边,喉头滚动,舒爽地出了口气。
他等了一会儿,见人还不出来,就朝里又喊了一声,里面没人应声。
徐叹芳觉得有些奇怪。
按规定,掌固应该陪同取放卷宗,但闵碧诗是这几日的常客,徐叹芳看他人老实,今日才放他自己进去的。
总不会是迷路了吧?
兰库里阁架数百,存档上万,每个格挡长得一样,确实有迷路的可能。
徐叹芳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找他。
这里基本全是纸卷,一点就着,所以严禁煤油明火。
现下太阳快落山了,过高的搁架挡住光线,越往里走越黑。
徐叹芳在经过一个封闭的库房门时,突然看见一个身影,他顿住脚步,出声叫道∶“闵评事,你怎么在这?”
闵碧诗身形一滞,恍若初醒般转过身∶“徐掌固,这里太黑,我有些看不清路。”
他站在阴影里,只能瞧出个轮廓。
徐叹芳朝后退了几步,借着外面的光看他,说∶“我猜你就是迷路了。”
闵碧诗笑了笑,从里面走出来。
“不过。”徐叹芳看着他,“大概的路总归能记得,怎么能走到这来?”
闵碧诗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小辨不清方向,让徐掌固见笑了。”
徐叹芳了然地点点头。
他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一个大男人,竟然没有方向感,真丢人!以后娶媳妇接亲可别走错了府。
闵碧诗转过头指着身后,状作不经意地问∶“这库房里什么,怎么还落了锁?”
徐叹芳满脑子都是下值吃酒,随口敷衍道∶“上面那不写着的,机密,里面存的史官笔录,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了。”
闵碧诗问∶“既是史录,为何会存在咱俩大理寺?”
大梁修史归史馆管,史馆直属东府,由宰相监修。即使存档,也该存进东府。
怎么会存进大理寺?
“这些应该是当年作废的史稿。”徐叹芳想了想,“一些有争议、缺少证据支撑、无法公诸于世的史稿会暂存在兰库……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会儿我还没进大理寺呢。”
二十年前,徐叹芳才十几岁,还在因为逃学被爹娘撵得满街乱跑呢。他知道个啥。
“原是这样。”闵碧诗回过头,又朝黑暗里看了一眼。
二人出了兰库,徐叹芳先告辞了。
闵碧诗一转头就看见林斯迈,对方像是等待许久的样子,朝他抱拳∶“闵评事,李主簿请——”
闵碧诗抬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跟着他去了。
三日前,李云祁让他看了万年县案的卷宗,随后便问闵碧诗有何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
苏频陀前脚才在含元殿被刺,万年县后脚就在一个挑粪翁身上发现了苏频陀罗汉佛牌。
即使真是碰巧,但若有心人想做文章,也能把京都搅个天翻地覆。
他闵碧诗敢有想法吗?
但不说又不行,闵碧诗心里有一根丈尺,他简要说了案情经过,又提出几个疑点。
李云祁对此竟颇为满意,想要他跟着调查此案。
接着闵碧诗借口还要誊抄旧案卷宗,推辞了。
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果然,李云祁今日又找来了。
讼棘堂大门只开了条缝,那缝隙有半个手掌宽,落日余晖打进去,投出狭长的轮廓。
同样狭长的还有两个面对而坐的人影。
林斯迈没有通报,直接推了门,说∶“李主簿,人来了。”
李云祁一顿,随即站起来,朝闵碧诗招手∶“闵评事,进来吧。”
他的语气温和很多,甚至有些亲切。
李云祁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他闻言回头看去,迅速而不露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闵碧诗。
这男人身穿墨蓝色长袍,头戴软脚幞头,脖前系着白巾子,气质儒雅,从面相看很年轻,眉心却有一道深褶。
闵碧诗朝李云祁行过礼,对面那男人也站了起来。
“介绍一下。”李云祁和那男人说,“这位是新进来的评事闵碧诗,很年轻,今年才刚及冠。”
按理说,说到此处,正常人会恭维几句“年轻有为”之类的。
但那男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朝闵碧诗拱拱手,算是打招呼。
李云祁转向闵碧诗,说∶“这位是大理寺丞狄大人,刚外派归来,咱们都是自己人,坐下说吧。”
那男人显得有些羞赧,对闵碧诗说∶“在下狄小店,小字浮图,其实我不是外派归来,我是有东西忘寺里回来取……”
朝廷下令重审元德年间旧案,以杜冤假错案,从京中调遣钦差大臣下往地方督审。
狄小店正是被任命的第二批钦差。
他是昨日出发的,结果刚过西岐,突然想起他的墨袋还在大理寺。
墨袋,其实就是用来装笔墨的布袋子,他平日断案办公总用,是寻常物件。
但狄小店这人迷信,他用墨袋里的旧笔墨记下了无数案情细节,破了不少案。
所以,他总觉得带上墨袋,就能顺利破案。
思量来思量去,狄小店还是决定回来取,结果刚进大理寺门就让李云祁扣下了。
李云祁坐定后,看着狄小店,说∶“浮图,你若觉得万年县这案子查起来吃力,我再给你加派一人。”
他手掌朝上,伸向闵碧诗。
“闵评事随你一起,如何?”
狄小店面露难色∶“这……可……可我的调令都下来了,您看。”
他把怀里的调令拿出来,展开。
“东府要我即日前往姑苏,这如何推脱呀?”
李云祁双手下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说∶“浮图,你不必担心,这事自有我帮你去东府申明,只是——”
李云祁靠近他低声道∶“万年县这案子拖不得,上面下了死令,尽早破案,咱寺里眼下没人了……”
闵碧诗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又是下了死令,又是眼下没人了,一样的话术,一样的动作。
——李云祁一会指天,一会画地,嘀嘀咕咕个没完。
狄小店让他说得如临大敌,眉心那道皱褶更深了,眼看着人瞬间就苍老了好几岁。
李云祁最后定定地看着他,郑重问道∶“浮图,你可以吗,若是人手不够,我再……”
“不必了。”狄小店赶紧伸手打断,“有一人协助就够,多谢李大人。”
李云祁满意地点点头。
狄小店和李云祁一个品阶,在行政上权限基本一样,但李云祁主要收发上面派遣的任务,实际权力大过狄小店。
所以,在断案的人员调配上,狄小店得听李云祁的。
*蹬赫老二出去上班,上班才能挣钱,挣钱才能养老婆,一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绝对不能躺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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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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