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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虎符连带印玺都包在一个包袱里,就在驻房柜子里放着,锁都没上。
赫连袭打量着虎符,问∶“这些东西就放在这?”
余粱道∶“咱这没有管事的,平日都是这么放的。”
“那就是谁都能碰了?”赫连袭问。
“嗐。”余粱说,“不上锁也没人碰,咱都是打杂的——那还是混的好的时候,照这么发展,杂都要没得打,二公子放心,没人对这符起歹心。”
三卫加百骑司没有长官,他们都是带职的闲散人员,与游民无异,平时啥活都干。
内廷缺人搬货,三卫就去当劳力。北衙军械坏了无人补损,他们就去当军匠。连遇上下雨天,城外郭那几个年久失修的沟渠堵了,他们都得帮着疏通。
就为挣点辛苦钱。
赫连袭攥着虎符,说∶“让录事参军,仓曹都来见我,还有每卫的校尉、旅帅、队正,包括百骑司的,一刻钟内清点好人数,谁不来,直接清出去,往后南衙没这号人。”
余粱还想嬉皮笑脸,抬头见他眉梢透着冷意,只得收住话茬,连点着头去办。
驻房外面一会儿就站满了人,院里挤不下,赫连袭就带着人去了皇城东侧的校场。
余粱拿着造册“呼哧呼哧”地跑进来,张口便道∶“哎呦,二公子,您怎么跑这来了?”
赫连袭看看底下乌泱泱的软甲短衫,转头又看着余粱手里,问∶“这是名册?”
“是。”余粱点着头抹汗,“二公子,这地儿咱……”
赫连袭翻着造册,打断道∶“应到,实到,包括折冲府数,说。”
余粱口干舌燥,他吞下口唾沫∶“折冲府眼下规制统一了,都按千人算。”
赫连袭看向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见赫连袭终于接他话了,余粱松了口气,心道这草包没什么可怕,饶他是世家贵府出来的,进了南衙一样两眼一抹黑,还不是得来问他们这些老人儿。
“二公子有所不知。”
余粱咳了一声,“咱南衙以前都是府兵,但后来府兵不行了,比不得人家募兵进来的,您看北衙禁军,就全是募兵,甩咱们不止一两条街。以前,府兵都安置在折冲府,这折冲府分上中下,上有一千二百人,中有一千人,下有八百人。后来府兵跑得多,折冲府也就跟着缩水,直接散伙的更多,人都跑得七零八落,折冲府也就没有再分上中下的必要,直接划成一府千人了。”
“原来如此。”赫连袭点点头,看起来很是虚心。
余粱心里更得意了。
赫连袭,他老子可是威震八方的辽东王,这不一样得听他的吗!
赫连袭扬起下巴∶“继续说。”
余粱清清嗓子,开始报人∶“千牛卫,下领折冲府七个,每府一千人,总计七千。监门卫,下领折冲府六个,每府一千人,总计六千。武卫,下领折冲府四个,每府一千人,总计四千人。百骑司,下领折冲府两个,每府八百人,总计一千六百人。三卫一司,共计——”
“等会。”赫连袭抬手,“百骑司领的折冲府为何只有八百人?”
“人数不够。”余粱说,“这两个折冲府在城外郭,地方偏,人还少,本来衙里要直接遣散的,但这些老兵不愿意,说为朝廷卖命一辈子,死也得死在府里,衙里没法,这才把他们保留下来,之后又并给百骑司了,千人是凑不齐了,一府八百倒是正好。”
赫连袭恍然大悟道∶“这样啊。”
余粱心里受用,喜形于色道∶“南衙禁军这些事没人比我老余更熟,您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
赫连袭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余粱转过头,对着下面大声道∶“应到共计一万八千六百人,实到……”
他转过头,指着赫连袭手里的造册,笑呵呵地∶“二公子,没到的都用朱砂圈出来了,您过目,他们多半是因农忙回家收麦去了,毕竟卖力气的活,家里娘们哪干得来,咱们爷们,在外当兵挣粮,在家干活收粮,分身乏术嘛……”
赫连袭笑了一下,那笑很快,一闪而过,带着阴冷,余粱竟瞧不出。
眼下三卫禁军都在下面,他见赫连袭与他有来有往,突然不知从哪升起胆子。
他想,若是让下面这群禁军知道新来的长官也得听他的,他余粱日后岂不是风头更盛!
这么想着,余粱笑着道∶“二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我怕您不高兴,不讲,我又怕您不了解咱南衙的规矩。”
赫连袭收回目光,把造册合起来,说∶“长史都这样说了,我自然要听的。”
余粱顿时挺直了腰杆,声音大得恨不得全校场都听见∶“二公子要信我,就听我句劝。南衙这校场分东西两面,东面归金吾卫,西面归骁卫,咱下三卫人微言轻,哪配用这地儿?且等着让人赶出来!要我说,二公子,咱现在赶紧回咱的驻房,金吾卫可不是好惹的,哥几个见了他们都得绕道走!二公子您——”
他话没落地,赫连袭腾起一脚就踢向他侧颈,直接将人踢翻!
余粱登时一头栽在地上,人一下懵住,连叫唤都忘了。
赫连袭那一脚踢得狠,他自己看起来却毫不费力,慢悠悠道∶“你叫我什么?”
“二……二、二公……”余粱脑子转得飞快,“统领!赫统领!”
赫连袭抛着手里的虎符,他领的是中郎将衔,是三卫的统帅。
“我问你。”赫连袭睨着他,“都是南衙,这校场金吾卫用得,骁卫用得,为何我们就用不得?”
余粱哆哆嗦嗦地∶“……规矩……那是、是规矩,一直都是如此,不是小的要自作主张,小的只是给统领提个醒……都是为了咱三卫好哇!”
“噢?既然如此。”赫连袭不紧不慢道,“我倒得谢谢你了,你方才说,以前在谁的府里做过亲卫?”
余粱抖得更厉害了,但还是不死心地壮着胆子,说∶“……薛薛薛薛府三公子,小的以前也跟过薛阁老,那会阁老还没下岭南……”
余粱骤觉耳边生风,他还没来得及抬头,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痛。
赫连袭这一脚没留力,踹得余粱从台阶上滚下去,吃了一嘴灰。
他摔得狼狈,正要爬起来,赫连袭一脚踩在他的后背,长刀“铮”一声出鞘,架上他的后颈。
冰凉的刀刃激得余粱一个寒战,吓得他彻底发不出声音。
“薛三。”赫连袭冷笑一声,“一个偏房庶出,欺男霸女的腌臜玩意儿,给老子提靴都不配!你上赶着要舔他屁股我不管,但从你狗嘴里说出来,就是脏了我的耳朵!”
余粱浑身抖如筛糠,口里含糊不清地求饶。
“姓余的,你为何见了金吾卫要绕道走?”赫连袭眉眼凛冽,“西市校场改造,半个月前下来的批文,要三卫出人,去帮忙围建、搬料,金吾卫来调人,当时是你牵得头吧?”
余粱怔愣一下,心里暗道不妙。
他全知道,原来赫连袭全都知道!
赫连袭朝他后背重踩一脚。
“三卫干完活等着结钱,你怎么说的?你说工部先找的兵部,兵部又找南衙,最后钤的是金吾卫的印,要结钱,得走金吾卫的账,先在度支司备录,流转之后才能到三卫手里。”
赫连袭冷酷道∶“姓余的,你咬文嚼字有一手,三卫里都是不懂账目的爷们,能明白你说什么?他们以为是金吾卫拖欠工钱,还找过去闹了一通。那钱,最后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赫连袭一字一顿道∶“你不敢见金吾卫,是心虚吧?”
余粱喉里泛起一阵腥甜,差点呕出一口血。
“给我提个醒。”赫连袭鼻中轻嗤,“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耍横拿乔?还是那句话,金吾卫、骁卫用得了这校场,我三卫也用得了。什么‘下三卫’?老子只听过‘下三滥’!进了南衙,十卫都是一样,你当狗当久了,只会犬吠,连怎么说人话都忘了?”
手刃紧紧贴着余粱的脖颈,他吓得快要尿了。
“我让你报实到人数。”赫连袭说,“你跟我扯什么农忙,现在是农忙的时候?你真拿我当草包?!当值时间不在值,就是逃役!按新颁的梁律走,该下狱下狱,该徒流徒流。余粱,你身为长史,知情不报,反替逃兵遮掩;借由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从中作梗,致使南衙内讧。数罪并罚,撤职下狱!”
赫连袭手腕一翻,在余粱喉上划出个血印子。
他直起身,朝着下面一众禁军。
“我不管你们以前如何,今日我赫连袭接了这茬,你们就都给我活出个人样来。谁欺负你们,你们就欺负回去,谁欠你们工钱,你们就找谁要去,都撒开胆子干!出了事我担着。我把话放前面,干杂活可以,当劳力也可以,谁要再敢干偷鸡摸狗、奸赖耍滑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我见一个弄一个!”
偌大一个校场立即消声,安静得只剩鸟啼。
苏叶提着人往外走,余粱的鬼哭狼嚎震荡在每个禁军耳边。
这是杀鸡儆猴,他们心里门儿清。
赫连袭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他们,往后在南衙,他赫连袭就是规矩,谁要敢乱了规矩,余粱就是前车之鉴。
赫连袭朝旁边一看,下面低头站着个人,浑身打哆嗦。
他再仔细一看,这是方才跟着余粱一道进驻房,最先认出赫连袭的那人。
赫连袭抬手指了指他,说∶“你,出来。”
那人抖着腿出列。
赫连袭问∶“你是哪位?”
那人一听,立刻“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回、回统领,小的是、是武卫,仓曹参军事……”
那人想到余粱的惨样,又赶紧补道∶“小的家中三代从军,后面没人,真的!”
“三代从军?”
“对!”那人连连点头,“我爹就是南衙的折冲府兵,后来他岁数大了退下来,我哥就去接了他的班!”
赫连袭冷冷看着他,问∶“子接父职,是家中只能有一个儿子接,你们兄弟俩怎么都能进南衙?”
“不、不是!”那人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磕磕绊绊道。
“开春、开春那阵子,河西打仗,朝廷调援军,北衙的全去了,咱们南衙也抽调了一部分,我哥就是那会去的前线,然、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那人的脸皱巴起来,看着有些难过。
“衙里的人说他死了……回不来了,可家里……家里不成,我爹还病着,药不能断啊,后来没法,南衙就通融我进来,替我哥的班儿,全是为挣份儿糊口钱,小的家里全是白丁,从不敢攀哪个贵人的高枝儿,统领明鉴!”
赫连袭一琢磨,从他爹开始当兵,到他哥,再到他,怎么算都是两代,哪来的三代从军?
估计这小子让方才那阵势吓着了,脑子一懵,嘴也瓢了。
赫连袭抬眼看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头埋得很低,闷声道∶“回统领,小的名叫殷麟。”
赫连袭转了转扳指,问∶“你们方才说,在巷子里……怎么了?”
殷麟一抬头∶“什么?”
他还有点懵。
“在驻房。”赫连袭说,“你们说跟丢了,谁跟丢了?”
殷麟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余粱刚进驻房时说得荤话,这才反应过来。
“回统领……那、那那都是小的们……”
他还没说完,就听赫连袭慢声道∶“刑部里大牢多得是,若是南衙待得不舒服,我送你个三十人间,好好享受享受。”
刑部大牢分南北,南边正在修缮,就把除了重刑犯之外,判牍还没下来的犯人集中在北侧。
最多的一个牢房住了三十来个人。
那环境,可想而知。
殷麟打了个寒噤,道∶“……是……是有人偷了咱们三卫的东西,余粱带人去追,结果没追上,让他们跑了……”
“什么东西让偷了?”
天气热,赫连袭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手旁的茶碗就往嘴里灌。
殷麟支支吾吾道∶“……兵、兵器。”
赫连袭五指一紧,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相信地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答案。
偷兵器?
当兵的让人偷了兵器,简直是匪夷所思,奇耻大辱!
他“咚”一声放下碗,定定地看着殷麟,寒声问∶“谁偷的?”
殷麟缩缩脖子,说∶“万年县……不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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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西市校场这个事还记得吗,43章查刘征纹那案子的时候提过,卡在兵部董×4手里了。
香积寺案破了以后,翻修又重启,修校场得找工人嘛,外面的人工费贵,兵部合计了一下就拉南衙三卫来当苦力,工钱按外面的六成给,属于省钱省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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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南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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