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问哑笑出声来。
他垂头跪在地上的水洼里，头发沾满雨水，狼狈垂着。欲说什么，却只是薄唇翕动，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对不起……”他唇齿轻颤，默然落下一滴泪，“你母亲，我会把他待回到世间。师尊求你，看到你这样，我比死了十世都难受……都是师尊的错……”
手颤颤巍巍伸出，沾灰的指尖轻轻拂着陈温已经泛白的脸颊。
世界灰惨。
陈温的手臂搭上他的肩。他缓缓抬起跪在水中的双膝，踩着泡着灰烬的水，黑色风衣在潮湿的风里无规律翻动……
……
灯光冷白的医院走廊，徘徊着一个不定的身影。
凌问向轮回借了一世，终于在茫茫人海找到陈温，却不曾想这次离别又这么快。上一次，陈温穿越落幕，将要回到现代，因为对师尊心存挂念而被删掉了记忆。他从时空门里出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包括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师尊。
脚步止住，凌问回头朝病房的门望一眼，攥紧了手里的木相框。
他推门走进去。
站在戴着呼吸机的人床前。
那张照片被摆到桌旁的桌子上。
“这张照片，你替我留着吧。”陈温面前，凌问还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只是这次眼里蒙了泪。“这一趟我必须去，去把你妈带回来……”他垂头笑了一下，“可能你醒来的时候，就找不到我了。所以，你替我保管好。”照片上是那天下午，铁塔上打闹的两个人。
凌问最后看了眼病床上的人，终转过身，身影消失在病房外。
不知怎地，躺在床上的人，眼角滑了一滴泪。
……
他拐出门，秋风掀起额前的发，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屏幕上徐傅发来消息：“师尊你过来了吗？我们得快点了。”
凌问按熄了屏。
……
黑暗中，陈温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往下坠。
他挣扎着，眼睛极力眯开一条缝，却没有一线光透进来。什么也看不见，他直觉身体疾速往下坠去，却感受不到一丝风。
这里是真正的虚无，换句话说，是真空。
恍惚间，似有一滴黏黏的东西扑了过来，沾到手臂上。
是血。
他猛然惊醒，却见眼前突然漂浮着无数晶莹的碎片，每一块碎片上都有一幅场景。
近在眼前的一块碎片上，默然跪着一个人。他垂着头，雨水冲刷过他的身体，嘶哑喊声碎了一地。
他为什么要跪在雨里?陈温正这么想着，忽有一片碎片又漂至眼前。
碎片上是一扇亮着灯火的窗，映着一个修长清隽的身影。
陈温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起手，指尖欲触碰那块碎片，却闻耳旁一个声音：“你我师徒，就此两别……”
眼瞳忽地放空。
所有碎片光芒越来越强，化作一团团光斑，最终瓦解，如流萤般满天飞舞。
接着肌肤一凉。
数以千计的冰冷水珠扑了过来，砸在身上的那一刻，心一抽一抽的疼。
像痛哭时的那种心痛。
是泪。
陈温失了神，双手张开，任由身体向无际的黑暗坠去。
……
天空笼罩阴雾，地上是未干的血，白骨躺了一俱又一俱。一双脚正踩着石梯，一节一节往上走，白鞋上沾满了血，像枯落的梅花覆盖雪地。
来人终在石梯做后一节止步，前面站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遮盖着面容的人，背影透着冷漠。
待来人缓缓靠近，他转过身，一双红瞳阴森可怖。
就听一个冷且沉的声音响起：“呵……本尊这冥界何时变成供人闲逛的地方了。凌仙尊不是一向高高在上，怎地今日纡尊降贵，来我这叫你们人见人厌的地方了。”他讥讽地扬起嘴角。
凌问低头浅笑，答道：“冥王不必大惊小怪，我是来谈条件的。本尊要带走一个人。”
“哦?”冥王裂开的嘴角讥讽意味更深，一双红瞳幽幽靠近：“凌仙尊这是在跟我谈条件，还是在屈膝求本尊?自古六界并立，仙冥两界泾渭分明，我可从未听闻冥界何时臣服于仙界了。凌仙尊，冥界自有冥界的规矩，你们仙界何来的权利逾越?人已经死了，凌仙尊请回吧。”
冥王正欲走，凌问叫住他，陡然放大声音：“无论如何，这个人今天必须活着回去，冒犯了！”
冥王顿住脚，转身凝神注视身后的人，冷笑一声：“忘川夺人……凌问，你好大的胆子！”
凌问低笑，极冷地道：“鄙人私事，冥王若执意阻拦在下，鄙人只好作恶一回了。”
身后红绫于上空翻卷涌动，威压铺天盖地，卷起疾风。
“在天道眼皮子底下作乱，你难道真的不惜命吗？我就好奇，那人对你究竟意味着什么，让你甘愿去遭天谴！”
“你身为鬼，没有七情六欲，哪里懂得……”
冥王听不得这句话，手心冒出一团黑雾，直向对面闪去。
红绫随之迎上，炸开一阵飓风。
凌问向后滑了几步。
“冥王，本尊说过是来跟你谈条件的，暂且不想动手。”
“那要看你拿什么来谈！”
冥王一手举过头顶，指尖搅动，一团黑雾随之蔓延，攻向凌问。
黑雾击中凌问胸口，顿时一口血沫飞溅，他捂着胸口跪倒，长发松散垂下。
冥王目光闪过一瞬讶异：“为什么不躲?”
凌问笑着，唇齿沾满血，声音颤抖道：“我说过，本尊来跟你谈条件。”
第二团黑雾收了回去。
阴黑的大殿，缓缓荡起冷森的声音：“一千年前，你亲手杀了你那徒弟。而后又不惜以天谴为代价，跑去忘川把他夺了回来，神魂破碎，再无来世。”他眼中闪过一丝恨意：“那小子可真是痴情……醒来后竟打开了轮回的门，回到那一世帮许无灵逆天改命……才改变了后来的这一切。凌问，我就不明白，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救回来，这一世，你就不能好好留在他身边吗？”
凌问目光闪烁，“倘若我说，我要找的那个人跟他有关呢……”
冥王眼瞳定住。
“上一世他占据许无灵的身体遇见我……魂魄也便粘上了许无灵心口无解花的诅咒，永世不得所爱。我以为，他曾逆转了这一切，再回到现世，诅咒便会随之消失。他忘记了我，却没逃过诅咒缠身。”
“被种了无解花的人，会为不该爱的人沦陷，倘一意孤行，便会遭受无尽痛苦……我终于明白，孙红的死，陈温为我挡下的那一击……都是因为我这个命中劫。所以，若能用我的命改变这一切，鄙人……甘愿离开！”
“好一个情深……哈哈哈哈哈！”冥王疯笑，恨意转瞬转变为黑云，身体渐渐上浮。“既然如此，本王便成全你……不过在你甘心死去之前，本王再告诉你一个令你痛苦不及的消息……你那好徒弟的魂魄，早就不在人世了，哈哈哈哈！”
凌问目光陡然凛冽，声音嘶哑：“你说什么！”
“凌仙尊这是反悔把魂魄交给我了?”
“你诈我……”
“不错！看在你甘愿奉献的份上，本王便告诉你真相。你那徒弟误入了许无灵的轮回，代替他爱上了你。再回来时，放不下对你的挂念……他本该是看客，是外人，却代替许无灵虏获了你冷漠的真心……那许无灵呢，凌问，你有没有想过……许无灵因你而死，你却爱上了另一个人，何其讽刺！天道老爷都看不下去，他把他抓回去了，让他重回那世重蹈覆辙，他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自己有没有本事走回来了！”
原来，陈温再一次穿越了……
凌问低声冷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道吗！”
嘶喊回荡，黑雾顷刻将凌问团团包围，如刀尖一丝一缕扎入他的身体，顷刻鲜血淋漓。
疼痛像数以万计的冰针，一根根刺入他的骨骼，而后蔓延至全身。凌问面色已惨白，冷汗滑落，握紧的拳不由颤抖。
黑雾贪婪地吸食着他的魂魄。
直到所有力气被抽干。
……
天旋地转。
徐傅赶到时，只见了一地狼藉，还有凌问那倒在一旁已经冷透的尸身…
……
“师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