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朱门雪暖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黄土官道,踏上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发出截然不同的清脆声响。空气里那股混杂着尘土、牲畜和人群的粗粝气息,被一种更为繁复、更为厚重的味道取代——那是无数种香料、食物、脂粉、木材、以及无数人生活起居的气息,经过漫长岁月沉淀发酵后,形成的独属于京城的、令人窒息的喧嚣与富贵。

透过马车窗纱的缝隙向外望去,鳞次栉比的屋宇飞檐如同连绵的山脊,遮蔽了视线。朱漆大门、描金匾额、高耸的石狮随处可见。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行人步履匆匆,小贩的吆喝声、轿夫的号子声、车马的銮铃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洪流。阳光似乎也被这稠密的人间烟火气滤过,落在身上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与边关那种空旷凛冽的寒意截然不同。

这就是京城。

权柄的中心,富贵的渊薮,也是我——冒牌货萧禾——必须粉墨登场的巨大舞台。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这扑面而来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繁华和未知。我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

“阿禾!快看!前面就是咱们侯府了!” 沈聿清亮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穿透了车外的喧嚣,策马贴到车窗边。他指着前方,脸上是纯粹的、回到熟悉地盘的兴奋,“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气派!”

我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一座巍峨的府邸出现在街巷尽头。乌沉沉的高大府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镇北侯府”。匾额上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历经沙场的沉雄煞气,与周围精致繁华的街景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鬃毛虬结,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森严壁垒,沉默地宣告着主人煊赫的地位与不可侵犯的威严。

与沈聿语气中的“气派”不同,这座府邸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沉重。一种历经沧桑、浸透血火、又深锁着无数秘密的沉重。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那紧闭的大门,便是它森然的口。

马车在府门前宽阔的石板空地上稳稳停下。玄甲亲卫早已无声散开,拱卫四周,隔绝了所有好奇窥探的视线,形成一片肃杀的死寂区域。

车帘被青鸢从外面恭敬地掀起。

“小姐,侯府到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该上场了。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和狂跳的心。青鸢伸出手,我搭上她的小臂,在她的搀扶下,我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挪下马车。脚踩在坚实冰冷的青石板上,微凉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属于这座府邸的陈旧木质与檀香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胸口一窒,几乎站立不稳。

青鸢的手臂立刻传来一股稳固的支撑力。她低垂着眼,声音几不可闻:“小姐,站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大门内传来,伴随着金属机括转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沉重的大门,缓缓向内开启。

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幽深的门洞,照亮了门内肃立的两排人影。清一色的青衣小帽仆役,垂手躬身,鸦雀无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压抑的恭敬。

而在门洞深处,那被光线勾勒出的、影影绰绰的人群最前方,一个身影正被左右搀扶着,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那是一位老妇人。

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只簪着一支素净的碧玉簪子。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深青色缂丝袄裙,料子虽好,颜色却沉得压人。她身形佝偻枯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每一道都浸透着岁月的风霜和沉重的哀伤。此刻,那双浑浊的老眼,在门口的光影和人群中急切地扫视,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失而复得般的巨大狂喜与难以置信!

她的目光先是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精准地、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禾……禾儿?!” 嘶哑干裂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血泪!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我身上!

然而,仅仅是一瞬!那双浑浊的、盈满泪水的眼睛,猛地越过我的肩头,死死地钉在了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那个如同沉默黑色磐石般矗立着的身影!——萧执!

“执儿!!” 一声更加凄厉、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从老夫人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的情感复杂到了极点!是十年离别的刻骨思念!是骤然得见的巨大狂喜!是目睹孙儿一身风霜、肩扛如山重担的剧烈心痛!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独自支撑门楣的滔天委屈和辛酸!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这位枯槁老人所有的克制!她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几乎是扑跌着,冲向我和萧执!

“禾儿啊,执儿啊——!”

她枯瘦的双手带着惊人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我的右手和萧执的左手!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她仰着头,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因激动而剧烈扭曲着,浑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滚落。

“回来了!都回来了!老天爷开眼啊!把我的执儿和禾儿……都还给我了!都还给我了啊——!” 她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瘦小的身体在萧执高大身影的映衬下,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片无助的枯叶。

萧执高大的身躯,在祖母扑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双深潭般冰冷幽邃的眼眸,在那双盈满血泪和滔天悲喜的浑浊眼睛死死锁住他的刹那,仿佛被投入了巨石!所有的冰封,所有的沉寂,都在那排山倒海的情感冲击下,剧烈地震荡起来!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祖母布满皱纹、涕泪横流的脸,看着那双刻满十年思念与剧痛的眼睛。他那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的下颌,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冲撞——是久违的孺慕?是深藏的愧疚?是面对至亲如此悲恸却无法言说真相的巨大痛楚?还是那七年间独自背负血海深仇、支撑门楣的沉重与孤独?

种种激烈到极致、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那双总是冰封一切的眼睛里疯狂地搅动!那层坚冰仿佛在融化,在龟裂!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单膝跪了下来!

沉重的玄甲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这个在战场上如同杀神、在军营里如同主宰的男人,此刻在祖母面前,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和冰冷,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祖母……”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孙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安慰。只有这短短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蕴含着千言万语都无法诉尽的沉重和痛楚。

老夫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已长成顶天立地却满身风霜的孙儿,听着他那沙哑沉重的“受苦了”,巨大的悲恸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弯下腰,松开了我的手,用力地、死死地搂住了萧执低垂的头颅!

她将脸埋在他玄色冰冷的肩甲上,压抑了十年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嚎啕哭声终于冲破了一切束缚,撕心裂肺地响彻在侯府森严的门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执儿!我的执儿……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啊——!” 那哭声悲恸欲绝,是心疼,是愧疚,是迟来的、汹涌澎湃的祖孙之情!

连那些垂手肃立的仆役,都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沈聿站在一旁,眼圈早已通红,他用力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此情此景,我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那滔天的哭声,那紧紧相拥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无比沉重、无比真实、也无比刺目的祖孙重逢图景。

我清晰地看到了萧执眼底那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冰封的复杂情绪。那是面对至亲时才有的真实反应,是任何冰冷的意志都无法完全压制的本能。

老夫人哭得几乎脱力,才在左右仆妇的搀扶下,勉强站稳。她枯瘦的手依旧紧紧攥着萧执的手臂,仿佛怕他再次消失。然后,她才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那双哭得红肿浑浊的眼睛,再次急切地看向我。

老夫人枯瘦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那触感依旧带着惊人的力量,却不再滚烫。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贪婪地寻找着记忆中的痕迹,泪水依旧在流,但那滔天的悲声已经化作了压抑的呜咽。

“瘦了……我的禾儿受苦了……边关苦寒……苦了你们兄妹了……” 她喃喃着,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旁边的萧执说,目光在我和萧执之间来回游移,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和更深沉的心疼。

我垂下眼帘,避开她过于灼热的目光,喉咙干涩,只能再次挤出那苍白无力的两个字:“……祖母。”

声音微弱,空洞,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在这巨大的、属于萧执兄妹的真实悲喜面前,我这赝品的回应,显得如此苍白和虚假。

老夫人紧紧拉住我和萧执的手,仿佛要将她失散十年的两个骨血都牢牢抓在身边。她在仆妇的搀扶下,带着我们,一步一步,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走向那两扇洞开的朱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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