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无瞬天

折荒剑归鞘,姜央跟着这位剑尊落于墟州尽头,苍雪群山之巅。

万山林立,交错横绝,终年积雪不化。

那道星纹雕铸的巨大山门遥立群峰,四万层仙阶连绵如展翼之龙,横亘这片万古极寒的山脉,峥嵘奇诡。

姜央怔立在原地。

漫天鹅毛大雪,苍茫旷远,天地俱寂,唯有直入骨髓的冷。

温热的吐息都凝作凇雾,结霜在她发梢与乌浓的睫羽间。

楼归寂侧身回首,见这只邪物鼻尖都透红,单薄立于回旋的风雪与绵长无尽的石阶间,瞳仁幽寂满盛水光,泫然若泣似的。

实在冻得可怜。

这里已是世间最接近天穹的所在,乃为极夜星辰汇聚之地,天地寒魄所生与所归之处,亘古同寒。

楼归寂止步于无瞬天山门之下,颇有耐心地看她攥着裙摆,一寸寸挪上那三两层石阶。

万里长风盈袖,锦袍衣袂招摇与雪一色,他原就极高,立在比她高一层的石阶上俯身时,耳边呼啸的风声近乎骤止。

与天地同凛冽的气息抚绕而来。

他抬手,清瘦修长的指节落在她发顶。

眼前天光一暗,姜央睫羽轻闪,吐息也跟着微乱。

温凉的触感覆上,下一瞬浩渺灵波从他剑茧薄覆的掌心倾灌而下。

陌生的热流沿浑身经脉淌过四肢百骸,温热灵元涤荡侵袭一身的寒魄。

余波荡起长发,拂乱如云。

她睫羽间凝结的霜雪融在眼尾,化开漉漉水痕,泪波一样。

混沌之力抱守归一于灵海,察觉这道无上玄妙的灵元,隐动片刻,又被她收敛得一干二净。

任由他灌入的那道灵元周转百脉。

无瞬天举近乎全门之力汇入南境,此刻万山空寂无声,唯漫天飞雪永无尽头。

才入山门,仰头见层峦环抱的恢弘仙殿遥立万阶尽头。

主殿玄砖飞甍直入云霄,层檐之上雕镂星宿万象,司天地群星之变。

正殿之下,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仙风道骨负手而立,显然已迎候多时。

见他毫发未损,淡淡负剑归来,不由抚须笑道:“老夫已备了薄酒,只等你了……”

雪衣剑尊身后,一只瞳仁透红的邪物小心探出脑袋来。

老宗主抚须的手俶然顿住。

无瞬天宗门大禁仍稳稳运转周密无缺,万劫虚境磅礴强大的灵识覆盖万山,天地清正不见丝缕邪异。

无迹无踪。

那双红瞳却又切切实实透出幽幽阴邪之息来。

老宗主陆停微面上笑意淡了淡。

楼归寂已不疾不徐地侧身,让出身后乌发泱泱,容色幽丽的少女。

她实在年岁不大的模样,却在两尊万劫虚境大能的威压之下懵懂静立,眸光如水。

陆停微尚未来得及细想他究竟捡了只甚么回来,这位剑尊已淡然开口道:“不必,我该闭关了。”

陆停微迟疑,陆停微了然。

毕竟仙道贵生,他虽未直接铲除这异端,却已将之押回无瞬天,只待镇入万山下无底冰渊,自然是万无一失。

陆停微赞赏点头:“也好,待老夫打开无底冰渊,将她……”

那清隽的嗓音却道:“收入宗门,与众弟子一同修道罢。”

“收入宗门”四个字平地惊雷一般在陆停微耳中炸开。

无瞬天专司人间秩序,以星象推演沧海万物轮转更迭,虽不像尘世仙门一样视妖邪为死敌,却也自有山门清律。

陆停微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可知它是甚么?”

“混沌之力。”

此话一出,这位老宗主霎时哑然。

混沌生于天地初开,吞噬万物,昏蒙无序,生生不息。

若她真为混沌之力所生,即便以强力诛灭,千年万年,终有再生之日。

倘若能引入正途,不仅免世间一场浩劫,也是度人无量。

陆停微扫过这只眉目温顺的安静邪物,心知他作此打算想必有些把握,只得叹息道:“也罢,不知是要放在你穹极殿,还是……”

“可以。”

陆停微一时惊愕:“甚么?”

楼归寂目光稍侧,这只邪物极近地挨在他身侧,正低着脑袋,很是专注地将他灌注的灵元运转于掌心。

她在暖手。

这位独居穹极孤寒之殿,素性冷僻的当世剑尊无波无澜道:“放在穹极殿,可以。”

楼归寂撇下一句可以,一手搭上这只邪物后颈,刹那拂风而去。

徒留老宗主立在呼啸长风里兀自摇头。

半晌,他捏了手诀千里传音,号令众弟子结束历练,从速归山。

穹极殿高居占天石刻之上,往来无路可通。

姜央只觉颈间有灵元如拂花吹雪一般轻扫而过,转瞬间入眼已是沉檀雕琢的大殿。

殿中陈设清冷,只一方檀木几案,三两玉盏,并一台剑架,四面窗棂投落满殿分割交错的日影。

窗纸明薄,隐约可见漫天飞雪纷纷而过。

高处不胜寒。

正殿之后东西两殿以楼阁相连,姜央跟着这位剑尊迈入西殿——四下无尘,空无一物。

尚且不如她的藤屋陈设齐全。

姜央懵然,一双始终空寂的红瞳里难得有些迷惘。

剑尊波涛不惊,理所当然道:“穹极殿从无人访,一应用具岁青岁原回来后会为你安排。”

他转身,旁侧自始乖觉安静的邪物却忽而牵住他袖袍。

那截葱白的指尖偶然擦过他手背,冷如万山下不见天日的玄冰。

云鬓乌浓的脑袋凑近,开口时吐息都凝成白霜:“还要。”

似乎异常畏寒。

楼归寂眼睫半阖,淡睨着那颗快要抵进他怀中的脑袋,缓缓抬手覆上。

无瞬天众弟子陆续归来,穹极殿上却依旧冷僻。

姜央立在殿中,看岁青岁原忙进忙出地添置着她的西殿。

乾坤法器亮着灵光浮于半空,书案、坐具、及人高的烛台连同层层帐幔错落下雕画刻月的卧榻陆续凭空而现。

岁青见她瞧得专注,不由腼腆道:“说起来,你可是无瞬天第一个女弟子呢。”

“我不大懂得女子起居要添置些甚么,与岁原在人间访遍不少铺子,才带回来了这些来,不知是否齐全……”

窗下凭空多出一张铺着狐绒、香檀铸就的醉翁椅,前后椅脚之间弧木相连,隐在窗影里悠悠摇动。

岁青在一旁解释道:“这叫醉翁椅,听铺子的掌柜说,城中小姐们定得最多的便是这个,我们便也一并买下了。”

姜央目光凝在那张摇动的檀椅上,缓缓走近窗下。

玉骨凝脂一样的手陷进满铺的狐绒里,柔软,冰凉。

从未有过的触感。

岁青见状一笑,这才想起正事来:“剑尊安排你与众师弟们一同上课,明日卯初一刻,问剑峰晨练,你可别迟了。”

他走得匆忙,全未留意身后“初通人性”的邪物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邪物生命漫长,不知岁月横流。

她蜷进铺满狐绒的檀椅里摇摇入眠,月色笼落一身雪光。

倾倒的月辉灌进她的身体,蕴养着与生俱来的混沌之力。

然后被那道至寒剑意惊醒。

雪巅之上漆夜尚漫漫,那人不知何时立在窗下,身影投落时吞没大半的月光。

他略微俯身:“怎么睡在这。”

裙摆渐化作血雾,烟云缭绕整座穹极殿,又在万劫虚境的禁制之下未溢出穹极殿半分。

姜央陷在丰软的狐绒间,惊醒时仍随檀椅盈盈摇动,全不设防。

楼归寂探过无异,穹极殿上只他与她,于是索性放任。

他太高,挡尽了窗外月色。

姜央歪在摇椅里懒得动弹,于是这样摇摇晃晃地仰头看他。

他逆在月辉的洪流里不甚真切,片刻,忽而没头没尾地递来一枚玉坠。

莹润微透,未经雕琢,那抹殷红深沁其中时隐时现,缥缈如她裙摆下浮漾的烟波。

她尚且没有学会想,犹如蒙于混沌中,连喜恶都是模糊的。

此刻却没来由地想到那枚碎掉的红玉莲佩,她曾在它碎落时不自觉多看一眼。

覆罩灵魂的迷纱似乎揭开一角。

她接过那枚红坠,仍照着同样的系法佩在腰间,那结却散开,从裙摆滑落。

飞流的灵波快她一瞬,那枚玉坠回到他手中。

楼归寂鬼使神差般俯身,替她重新绾好这个结。

他凝视她懵懂恪纯的眼睛,告诉她:“这是含辉玉。”

他也想到了她多看的那一眼么。

她来不及有更多的“想”,书案上岁青留下的传声符在此刻亮起:“姜央师妹,卯初一刻,该去问剑峰晨练了。”

灵力注入符中,那道声音便倏尔静下。

问剑峰上,岁青迟疑地审视着手中传声符,一时没想通为何亮起的是剑尊的灵力。

姜央一袭红衣落于晨练场上,倒并未引起甚么风波。

无瞬天弟子虽多,除却掌门与三殿尊主,知晓占天石刻预言内容的便只有尊主下各大师兄。

一众弟子奉命南下除秽,也只以为是寻常历练罢了。

因此众人只知穹极殿折荒剑尊收容了一只脾性温和的邪物,却并不知她的来历。

天光未明,无际夜雪落于肩头,又被她拂进手中。

所谓晨练,便是运转灵息以御雪巅寒魄,锻炼体魄,巩固道心。

众人席地而坐纷纷入定。

剑尊温热的灵元在她经脉中周转流淌,寸寒不侵。

今日是岁青轮值作督,见她游刃有余,索性与她搭起话来:“我在云自城处理后事时,听小水讲起,你在不妄海中,接住了剑尊一剑?”

姜央远眺无尽飞雪里孤寒高悬的月亮,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岁青瞳仁一震,忙追问道:“是什么样的一剑?”

她目光更渺,似在回忆,一时没有再接话,却又在他将欲放弃时开口:“极冷的一剑。”

“那便是第二剑了。”岁青轻巧笑道。

他自记事起便拜于宗主门下,是自幼听那位天才剑尊的传说长大的。

九州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只多年前那场十海群妖之乱,尚为少年的剑尊以星坠一剑平十海翻腾。

他忍不住感慨道:“剑尊成名的第一剑,剑意惊破天外群斗,天上银河倾泻,坠落如雨。”

姜央似乎来了点兴致,不再一味望着月亮。

岁青于是继续开口:“第二剑,名曰无昼。”

无瞬天终年覆雪,剑尊曾在积雪不化的巍峨群山间悟出天下至寒一剑,冰魄封结万里,山崩雪裂。

群山险隘之间沟壑横裂,一座群星镂刻风凿雪铸的巨大石刻横空出世,隔绝群莽参天入云,可预占世间一切变化,称占天石刻。

剑尊所居穹极殿,便修于占天石刻之上,无瞬天最高峰,触手可及青天。

这地崩山摧的一剑撼天动地,引昼夜颠倒日月色变,得名无昼。

“可真正令他名满天下的,是第三剑。”

姜央红瞳微张,支起耳朵细听。

岁青凝视着眼前好奇心颇重的邪物,却没有再开口。

这第三剑,你差点就领教过了。

湮尘一剑,天下皆知。

他也凭这一剑破入万劫虚境,成为整个仙道中最接近圣境的几人之一。

此刻晨练结束,众弟子各自散归本峰。

姜央起身,忽闻身后有声音叫住她:“这位师妹,不知可否与我一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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