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多想,你的家人不可能不待见你。”
虽然谢凝云与林峄相交甚少,但还是接触过林淮和林逄乃至丞相林其洹的。
言辞之间确确实实对林瑾颇有爱护。
至于林峄。
纵有从前因边羽对林瑾不当之言而生怒的事,听来十足爱护幼弟。
但今日林瑾所言也不为假。
不过此人不论是刀子嘴豆腐心也好真心厌恶林瑾也罢。
不可以一人所为断定整个林家真心是假。
谢凝云道:“况且今日过后我要启程去河西,此路颠簸,你还是回临京早日与家人安稳团聚较好。”
这是被拒绝的意思咯。
林瑾毫不意外:好哦。
谢凝云又道:“今日一别就会多日不见,所以真的不能留下一起用个早膳吗?”
林瑾回拒:我们总会再见的,不急于一时。
“……”
“今天不是因为想见我才来?”
林瑾不住望着县衙大门:当然是因为想见你才来,刚好知道你今晚也进城了嘛。
少年的心思根本不在想与不想上,确确只是一时兴起。
谢凝云几分无奈。
“我送你回去。”他跟上迫不及待离开的身影。
林瑾顿步:不要!
林瑾强调:林峄不知道我出来了,我一个回去万一碰上他早起还能找借口,你要是被他看见了就找不了借口了,还会被他找到机会又刻薄我几句。
“只送你回去,不见他。”谢凝云打消了见林峄一面的心思。
林瑾:行吧。
晨光熹微,到底比月色明亮。
解禁后的长街依旧寂冷,
头一回看到清晨的街市,竟早早就有人推车来卖东西。
热气腾腾的锅炉在巷口支起,烧着炭火。
雾气太大,林瑾看了好几眼才看出是馄饨摊子。
“要吃吗?”身边的人好似很是执着。
林瑾摇摇头。
停下吃东西的话回去就晚了,说不准得碰上起来的林峄。
……到底还是碰上了。
才是走回客栈,林瑾刚要与谢凝云道别,就听身后客栈门扉响动,走出一人。
“披星戴月原来是去见谢小侯爷了。”林峄冷淡的声线随身影显现,倚在门廊边,视线在扫过些微错愕的林瑾后,便是对上谢凝云的视线也没个好脸色。
他又道:“我记得谢小侯爷此行公务繁忙,舍弟顽劣,可有叨扰小侯爷办公?”
“并未。”谢凝云肃脸颔首,体面回应,“林二公子怎么起这么早?”
“四弟如今还没恢复记忆,准备早点起来带他去医馆看个病,免得耽误行程。”
“是么,看不出林二公子竟这般关爱手足。”
林峄噙起一抹笑,“我与他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然是要多用心些,不然难不成等着外人去爱护吗?”
谢凝云也勾了唇角,好整以暇地看了眼已经进入客栈上楼的少年背影。
并未回答林峄,只忽道:“不必带林瑾去看医士了。”
林峄:“为何?”
谢凝云:“重午时学宫游船遇刺那夜,芜城恰好有杏林名医在,我请来为他把过脉了,那时医士就说他脑中淤血已经散尽。”
林峄皱眉:“那四弟为何还没恢复记忆?”
谢凝云:“医士说他没恢复记忆应是缺乏刺激,往后只要让他多待在熟悉的环境中,便能慢慢恢复。”
当然,医士说还有一种可能,便是病患不愿记起。
不过这事想来并无可能。
“原是如此,多谢小侯爷。”
林峄沉思片刻,揖礼。
-
自两人寒暄伊始,林瑾就听不下去了。
这林峄,逮着他就左一句顽劣右一句叨扰。
觉都不睡来挑他错处,烦人得很。
回房叫了热水来洗漱更衣,待林瑾清爽下楼用早膳时。
林峄已然带着车夫在客栈外等候。
视若无睹地吃饱喝足再爬上马车占据一角抱臂阖眼。
马车再度启程。
应是夜里那番对话消耗了二人本就不多的兄弟情谊。
这一路走走停停,林峄都没再与林瑾说一句话。
这倒让林瑾舒心了不少。
只是这回家路仍旧不是一帆风顺。
起先两日还好,林瑾手中余钱足以住店再点些量大便宜的素面果腹。
但越近临京,住店费用越贵,他算着日子,发觉再往后银钱不够用了。
林瑾便不再起夜加餐,整日随林峄啃一餐定量的两个干饼子。
马车抵达临京时,已是第四日的晌午。
饿得昏昏欲睡中,林瑾被叫醒。
“起来,到家了。”
林峄终于开了口说出这几日对林瑾的头一句话,声音依旧冷得很。
话说完,林峄就下了马车。
停滞的马车在林峄下去后安静无比,若不是能够听见车前的马匹有一声撩动马蹄,林瑾还以为到了什么荒郊野岭。
愣了会,少顷,林瑾慢吞吞地向外爬。
掀帘,探头。
入眼不是预料中的偏门,更不是空无一人的寂寥。
丞相府匾额下朱红大门敞开,仆从夹道。
马车下几人林立,是几个妇人与林淮,早先下车的林峄也站在其中。
“瑾瑾,回家了,怎么不下来?”
站在最前沿被簇着的一个清瘦妇人在注视片刻后小心翼翼出声。
妇人神情紧张,更多的是激动蕴在与林瑾七分相似的眉眼间。
细纹与隐约鬓白挡不住华容,只是身量太瘦。
林瑾知道丞相终身未纳一妾。
这应是丞相夫人,他的阿母,沈瑜庆了。
瑾瑾……
因为这个称呼,林瑾又愣住。
先前似乎听过一回,是谢凝云唤他。
这和那一声不同。
看少年还是不动,沈瑜庆语气更为温和:“瑾瑾这是近乡情怯了吗?来,阿母扶你。”
挥退身后的侍女与长次子,沈瑜庆毫不在意身份地上前伸出手。
那几乎撑不起厚重长袖重量的手臂高举着,她满眼期许又慎之又慎。
没有厌恶的……带着慈爱的……
林瑾能清楚地看见沈瑜庆眼中不假掩饰的对子女的爱意。
怎么回事?
在回来的路上林瑾在脑中做过无数次预演,无一例外都是关于该如何面对可能会遇到的漠视、冷落,甚至厌恶。
没有一次是想到如果家人对他亲昵,他该如何做。
——毕竟明明他先前的处境经历不可能是一个受宠的丞相之子会拥有的。
……很少有无措的时候。林瑾可以在面对亲人冷言冷语时毫无负担地漠视,可以为了索取利益向谢凝云讨巧卖乖,也可以坦然接受因为谢凝云的威压而来大献殷勤的同学的伺候。
但他似乎不太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炽热分明的亲情。
身体的下意识动作竟也是往后缩了缩。
林峄就这么看着前几日在他面前冷面无情的四弟,此刻只露出小半个脑袋。
像警惕的幼兽,害怕着陌生的环境……
害怕?林峄扯了扯唇角。
就算还失忆着,到底在此已经生活多年,况且林瑾根本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林峄的漠然衬托着一旁林淮的注视更为浓烈。
冷冽如利刃的眼芒让林瑾些微迷惘的思绪清醒,而后着重垂看近处马车下仍旧举着手臂的沈瑜庆。
并不是因为林淮那仿若要将他刺穿的眼神,只是因为不忍让生母期望落空。
强忍下心中的不自在,林瑾搭上沈瑜庆的手下了马车。
几人便向府中迈步。
只是走了两步,林瑾忽觉挽着的手传来一阵轻颤。
待他不解瞥眼看去时,紧跟另一侧的林峄已然将一方帕子塞到了沈瑜庆手中。
沈瑜庆哭了。
为什么?
口不能言的少年只能用目光询问。
沈瑜庆在快速将眼泪擦去后,拽着林瑾的手变得更紧。
“瑾瑾别担心,阿母没事,就是、就是太高兴了。”
沈瑜庆说着又哽咽起来,握着林瑾的手不敢用力,又不敢放开。
“阿母,成安和四弟舟车劳顿一路,先进去坐着再叙旧吧。”
视线在林瑾与沈瑜庆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林淮出声劝道。
此时几人还在相府门口,沈瑜庆连连点头。
“是、是,瑾瑾,快进去坐着,正好刚刚膳食都做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吃一口热乎的。”
招呼着身边仆妇先行一步去传膳,沈瑜庆攥着林瑾。
步伐慢悠悠地穿过池水小山,走过楼台亭榭,最后来到一处堂中。
宽大食案上被各式各样的菜肴铺满。
食物的香气诱人无比。
沈瑜庆拉着林瑾坐下后,林淮与林峄也依次在对案落座。
都不及林瑾紧挨着亲昵。
早晨吃的两块干饼现在早就消化完了,林瑾现下看着案上膳食,感觉到了腹中的饥饿。
少年这副看见食物双眼放光不停吞咽的模样被沈瑜庆尽收眼中,面上不禁对林瑾心疼几分。
她举箸,想要给林瑾夹菜。
只是片刻又顿住。
“瑾瑾想吃什么就夹。”
……这是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林瑾挑眉。
勉强在滔天饿意中找到点思绪,林瑾迟疑的模样落在沈瑜庆眼中变了意味。
林淮也轻咳一声提醒,“阿母,阿父还没回来。”
“管那个死老头子回不回来,都告诉他今日瑾瑾要回来了,他还不早早下值。”沈瑜庆瞧了眼身旁空缺,不管不顾先给林瑾夹了一筷炙肉,“饿他一顿事小,别想因为他就饿着我们瑾瑾。”
“来,瑾瑾饿了就用着。”
本来是没想起还有阿父这个人的,林淮一提醒,林瑾也不好真的动箸。
他迟疑着没动。
“可是不喜欢?”沈瑜庆些微紧张,又几分庆幸,“阿母这就记住,下回府里绝对不上这道菜。”
说着她就要唤人来给林瑾换一碗白饭。
林瑾忙是摇头拦住。
林峄在一旁凉凉接话:“四弟这一路都是啃干饼子吃白水面回来的,怎么会挑食?阿母不必如此紧张。”
“是没给你银子吗,怎么路上就给瑾瑾吃这些东西?”沈瑜庆瞬时怒了,瘦削身躯气势十足。
林峄扯了扯嘴角,“他自己要吃的。”
林淮打圆场,“成安许是念着早些带四弟回来才吃食粗糙了点,阿母勿恼,气多伤身……成安,还不给阿母赔罪!”
“罢了。”沈瑜庆摆了摆手,她现在无心管教。
只又看林瑾,“瑾瑾,既然不是因为不喜,那是为何不动箸?”
林瑾向沈瑜庆身侧看去。
沈瑜庆无奈,“不必在意你阿父,残羹剩饭又不是吃不得,谁叫他回来这般晚……”
“娘子说的是!”门外大踏步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将话声接过,“下回我再回来晚了便不必等我,你们先吃。”
见仙鹤官服的人靠近,林淮和林峄忙起身揖礼。
林瑾慢了一拍,也起身。
林其洹大步上前,虚虚按住林瑾让他坐下。
“许久不见又舟车劳顿多日,瑾瑾看着瘦了,快用膳、用膳!”
嘘寒问暖,添茶夹菜。
但凡林瑾多吃了两口的菜式都会被沈瑜庆和林其洹挪到面前,对他丝毫不依进食之礼的样子更是没有半分不满流露。
纵然林淮与林峄都只吃的上白饭、面色极其不好看,也无人在意。
……不,还是有人在意的。
“瑾瑾头一日回来,你们拉长个脸干什么?你们的老子还没死!”林其洹无意间瞥见便立刻瞪眼,“不想吃就给我滚出去,别扰了人心情。”
“阿父错怪。”忙停箸侧身,林淮垂眼。
林峄没做声,但也收敛了神色。
看样子……林家除了三个兄长不待见他外,父母好似是十分疼爱他的。
是因为幼子分走宠爱才让人心生不喜吗?
不无道理,但未免太过善妒。
没什么愧疚夺走宠爱致使阿父不分青红皂白责怪兄长的心思,林瑾忽然停手,怯怯向沈瑜庆缩了缩。
隔着点距离,但也让人感觉到了依赖。
少年看着对案的两个兄长,伸手推了推碗碟过去。
关切之意不必言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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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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