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止

什么意思?

何子明问:“不是你家中找人给你治好的吗?”

是倒是,不过。

林瑾:“别问,反正,家里,不知。”

符礼迟疑:“你不想让家里知道?”

林瑾:“对。”

何子明眼眸放光:“所以我们是第一个听到你说话的人?”

……真是奇怪的关注点。

林瑾:“不是。”

他之前会说话。

钓台排坐,因着身后偶尔会有人走过。

为了避免林逄突然寻来发觉他会说话一事,林瑾极少言语。

少年不说为何不将哑疾痊愈一事告知家中缘由。

二人便也不问。

纵使林瑾不怎么说话,三人间的气氛也不冷。

何子明和符礼一唱一和地热闹得很。

说学宫日子如修行,说临京的食肆名菜……

倒不吵人。

林瑾时不时点头摇头应和一番。

一日过得也畅快。

待到林逄来寻林瑾时,远远就看见少年也顶着一片荷叶坐在钓竿前的交椅上。

身姿松快。

“四弟,已然散宴,该走了。”

林逄走近打断还在闲话的三人,“方才用膳时你都没来,肯定饿了,待会哥带你去馔玉楼垫垫肚子再回家。”

少年循声仰头,翠绿叶片下先是光洁的下巴尖冒出来,再显现散了几丝碎发的脸颊。

手中钓竿没松,他摇了摇头。

林逄挑眉:“舍不得走?”

又稀奇了。

头一回看林瑾有流连忘返的时候。

倒显得他方才宴饮间一直心不在焉担忧自家弟弟的样子十分自作多情。

……说不清是怕着林瑾出了意外,还是别它。

反正越看少年和旁人在一起这般自在,他心里越不是滋味。

视线从一旁没盛几条鱼的篓子扫过少年身边两个同样盖着荷叶的人身上。

林逄不由自主地皮笑肉不笑道:“天色渐晚,你们二位不饿吗?”

林逄到底比二人年长几岁,尤其还是林瑾的兄长。

何子明急忙点头:“饿。”

“饿就别钓了,乘车回城吃饭去吧。”林逄说完又看林瑾,“你看他们都饿了,陪不了你,若你实在喜欢钓鱼,待会吃完饭我来陪你钓。”

少年又摇头。

林逄不解:“不饿还是不要我陪着钓?”

符礼突然搭话:“林三公子,你来时我们正说着待会一起去馔玉楼用膳之事呢,林瑾应是想说……”

说着,符礼踟蹰看了林瑾一眼。

少年对他点头。

符礼一咬牙:“还请林三公子先自行回去,稍后我们用完膳会将林瑾安全送回丞相府。”

“不成!”林逄面色一沉。

符礼疑惑:“为何?”

在三人不解的注视下,林逄也意识到似乎失态。

他清了清嗓子,盯着林瑾:“是我把你带出府,自然得需我带你回去,半道把你丢给旁人万一遭遇什么意外该怎么办?”

“我知晓你们交好,但毕竟都尚还年青,且你的身体有恙多有不便之处,若你们实在想聚一聚把酒言欢,日后可以来相府作宴。”

这一番话实在冠冕堂皇。

“啧。”

林瑾不满发出一声细微哼嗤。

他又不是什么心智不全的稚童,只是不能说话而已。

何子明与符礼则用更为迷惑的目光看着林逄。

“林三公子,我们俱已十七了。”何子明提醒。

“这个年岁已是可以参军。”符礼附和佐证,“而且我们带了侍从。”

何子明又说:“要是实在不放心,不如你随我们一起去?只是此番我们是为另一位同窗作生辰宴……”

“不用了,我去作甚。”

在看见少年微微蹙眉后,林逄打断了心口不一面露为难的何子明。

掩下心中不愉,他问林瑾:“你确定要去?”

少年点头。

荷叶随他动作起伏,遮住一瞬白皙脸庞上的落日残光。

软乎乎的。

在林逄话落后,唇角还勾起了点弧度。

这是即便因失忆变了性子也极少露出的松快神色。

林逄在相府里只偶尔见林瑾对阿父阿母笑过。

泄气般垂下眼,他从怀中摸出一沓银票塞进林瑾手中。

“那你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说完他转身要走,却又顿住。

“算了,亥时一刻我去馔玉楼接你。”

不给林瑾反驳的机会,林逄不看一眼如奔溃远去。

将鱼篓中几条小鱼拎起,三人共乘一架马车回了城中。

在入馔玉楼中后,何子明轻车熟路将鱼交给了食楼侍从,让其煎炸。

再去预订好的厢房。

“三位公子,单公子已经到了,正在厢房里候着。”

侍从一边引路一边道。

林瑾也是遇到何子明和符礼才知晓今日是单禾青的生辰。

因其家中不大办,二人便早早约了虽在临京却未受邀赏荷宴的单禾青待散宴小聚庆贺。

……遇到林瑾实乃意外之喜。

“生辰,快乐。”

比起看到少年突然出现更为惊讶的是他能说话一事。

单禾青听着轻轻软软的声线,耳尖微烫。

“多谢!”

四人落座不久就传菜用膳。

待是餍足,便凭栏观星月,博戏饮酒。

饶是念着林瑾嗓子初愈,许有不适,每每输了只罚半盏酒水。

在几巡后仍旧双颊酡红。

符礼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单禾青吐了一遭后勉强醒着。

何子明输多了连连摆手不愿再喝。

“换种玩法,输了的作诗两句如何?”符礼见状提议。

单禾青一边漱口一边点头。

何子明又不情愿了,丢开手中的箸:“正好看我这局输了故意针对我是不是?符礼,你明知我文采不佳!”

符礼:“那罚酒三盏便是。”

何子明:“也不行!”

“这不行那不成,你别是想玩赖。”符礼转头问林瑾:“不罚酒了罚诗可好?”

“行……”林瑾捧着脸嘟囔。

水濛濛的眼半眯半睁,在何子明望来时还挑了下眉,“别,耍赖!”

……是想耍赖的。

但听见少年的督促后,何子明习惯性咽下了即将脱口的话。

“作就作。”何子明瘪着嘴起身,“等我找找灵感。”

行至厢房露台外,倚栏看天。

风月星华……不会作。

符礼:“就让你作两句,还没想出来?”

何子明:“啧,别吵,我在思考。”

再俯瞰临京万家灯火,长街尘烟。

何子明蓦然回首:“林瑾,你二哥!”

符礼:“……你作不出来干甚骂林瑾?”

迷迷瞪瞪的林瑾睁眼拍案:“骂我?谁!”

何子明:“……”

何子明:“我没骂人,我说林瑾的二哥来了,就在楼下,不信你们自己来看……欸我去,他看到我了!”

丞相家的几个公子除了林瑾是这两年才显露人前外,其余三个都早早在临京无人不知。

纵然不熟也见过相貌。

听清话的林瑾清醒几分,看向符礼。

“几时了?”

符礼去瞧室中滴漏,“戌时五刻。”

还有四刻钟才到亥时一刻。

被突然抬头看来的林峄吓一激灵,何子明忙走回来坐下,喝了口酒压压惊。

才道:“看时辰作甚?还早着呢,而且是林三公子说来接人,林二公子突然出现在此许是因与人有约吧。”

“就是,找我。”林瑾摇头否决何子明的猜测。

说不清为何笃定。

但林瑾就是有这种感觉。

“好吧。”林瑾说是就是。

何子明道:“你兄长还真是担心你,要不现在就散了?”

林瑾又摇头:“没到,亥时,让他,等。”

说好亥时一刻回去就是亥时一刻。

已经准备起身的室中三人闻言面面相觑。

又端正坐了下来。

“接着玩?”符礼问。

“不要!”何子明迅速搅混案上博戏器具。

符礼:“不玩你也得把上一局的诗作了。”

何子明望天望地,装聋作哑。

符礼:“……”

适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单禾青已经煮好了茶。

“不早了,正好我们歇会醒醒酒。”他对林瑾笑了下,“喝点茶时间就差不多了。”

林瑾点头:“好。”

待是煮沸分盏,何子明舀茶吹冷小酌几口解酒。

才开口:“林瑾,说来你既然能说话了,为何不告知家中呢?”

他实在好奇。

毕竟林家似乎就是因林瑾罹患一事才对其多有忧心。

林瑾若是将痊愈告知家中,说不准今日便不会这么早就来接他。

也不会这般扫人兴致了。

——饮过茶后,何子明彻底清醒。

连带着方才因玩乐而愉悦的心绪都消散了。

无它,他家中也有兄长。

而他本就不敢对林瑾造次,看见其兄长便更是发怵。

“不想。”林瑾顿了顿,“说话。”

少年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着实让人费解。

何子明问:“不想和家里人说话?”

林瑾:“不是。”

单禾青问:“不想和你的三个兄长说话?”

林瑾:“嗯。”

少年投去赞许的眼神。

还是单禾青懂他。

单禾青抿嘴笑了:“方才听你们说了赏荷宴上的事,猜想你许是与兄长不是很亲近。”

此事在学宫时已有端倪。

林瑾补充:“不止,很坏。”

符礼:“三个兄长对你很坏?”

林瑾:“嗯!”

并不惊讶。

何子明叹息一声:“自幼一块长大的亲兄弟间都未必亲昵,何况你们还不是一起长大的,不过自六年前丞相大人把你从辽东接回后,常常听闻你大哥为你告假回家陪你,之前还以为你们感情极好。”

真会做名声,竟然还多说一年。

林瑾撇撇嘴,纠正:“五年。”

满打满算才五年。

“五年前吗?”何子明疑惑。

符礼咬定:“已经满六年了,我们与你同岁,你是十一岁被接回来的,那时你好像还没哑。”

林家遍寻名医之事是在搬去了丞相府后。也就是五年前。

记忆得到肯定,何子明弯起眼:“林瑾,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那时候还见过一面呢,不过你爹那时还没做丞相,又正值辽东初乱,迎你回来时没宴请宾客,我和符礼是在积英巷口吃馄饨的时候恰巧碰到你和你大哥出门,你撩帘子看了我们一眼。”

“你越长越好看了。”何子明又说:“不过性子没怎么变,符礼,你说是吧。”

符礼点头:“是。”

犹还记得马车里那同龄少年望来的眼神,轻蔑又冷淡。

看得何子明愣了下,问他:“这人谁啊,是不是在看不起我?”

积英巷里同龄官宦子弟他们无一不认识,唯独不知那少年是谁。

二人抹了嘴从巷口回家后,才知道是刚搬来两月的林参政家这两日接回来第四子。

才接回来。

难怪不认识。

此后再见便是去岁一同入学宫,还未来得及熟识。

林瑾就犯事停学,然后恶名远扬。

——真真儿是如初见一般跋扈高傲。

不好惹。

不过待是熟识后,才发觉并非如此。

何子明笑眯眯看着林瑾。

少年在灯火通明中散漫地盘腿坐着,捧着茶盏小口啜饮。

如上好锦缎顺滑的乌黑发丝逶迤身后,落下几缕碎发在雪白无暇的面容旁圈摹。

闻言眼眉微抬,眸子迷惑。

嗓音和模样一般乖,“什么?”

“不是说你性子差的意思。”何子明解释。

“知道。”林瑾说:“我想,问……”

本就不连贯的吐字在此刻十分碍事。

林瑾拿来纸笔。

-我不是五年前、十二岁之时才来临京的吗?

-你们以前听过我说话?

那时林其洹已经官拜相位,才余出空闲接他过来。

林逄是这么说的。

“不是啊,你就是六年前来临京的,虽然我们没听过你说话,但我长兄与你二哥为同窗,六年前曾去过你家拜访,对你可是赞不绝口,什么出口成章、才思敏捷……说了一箩筐你的好话来点我。”

旧日记忆逐渐清晰,何子明说着,不禁啧啧,“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在一年间突然哑了,现在还没了记忆,好惨啊。”

说着,何子明总结:“都这样了你那几个哥哥还对你不好,他们真不是东西!”

“谁不是东西?”

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薄凉的声线霎时吸去所有注目。

看见来人,林瑾迅速把面前纸张揉团。

而后起身。

“没、没谁……”

没料到林峄会上来,何子明局促地立在原地,不停用眼神询问着符礼。

——林峄听全了吗?

符礼摇头。

他也不知道。

好在林峄扫目过室中都站起来的几人后,定在林瑾身上。

“兴安晚间回来路上惊了马,受了点伤,所以让我来接你回去。”

“此事与你有关,所以来得较早,不过你们似乎也都结束了,走吧。”

说完,林峄转身又退出门外。

林逄惊马受伤了?

本想拖到亥时一刻准点再离开的林瑾闻言不再犹豫,向三人微微颔首。

“下次见。”

何子明挥挥手。

-

回程的车马中点了熏香,在本就炎热的夏夜气味浓烈。

有点熏。

方才被茶水压下的酒劲又勾了出来,林瑾便靠着厢壁阖眼休憩。

冷不丁,除了方才叫他回去外近来一直未曾同他言语过的林峄忽然开口。

“林瑾。”

只一个名字就停顿。

故作未闻,少年下意识颤了两下的睫毛却还是透露了他并未睡着的信息。

车厢陷入静默。

就在林瑾以为林峄放弃与他沟通之时,冷淡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林峄问:“你都可以和别人相谈甚欢,为什么和我们就跟仇人一样?”

客栈的侍从、学宫的同窗……

这也就罢了。

“你现在连阿父阿母都愿意亲近了,为何对我和大哥依然不搭不理?”

平稳的声线并无怨怼,林峄似乎只是好奇。

……少年依旧不做声。

林瑾能感觉到逼仄的车厢内视线凝聚。

焚香味好浓,空气也流通不畅。

更晕了。

林峄好似感觉不到,他还在说话。

“现在连话也不愿意回了吗?”

耳边语气加重几分。

林瑾撇了撇唇角。

默认就是最好的回答。

但似乎将林峄激怒了。

“林瑾,我说过了,我们不欠你什么,只是作为你的亲兄长想要与你保持寻常的情谊,兄友弟恭更是爹娘的夙愿,即便你再不想与我们亲近,也不要做得太过。”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和你做手足,但如今这是事实。”

凉薄的话语像是足以在炎热中维持尖锐的冰凌。

话落后,车厢沉默片刻。

林峄才又道:“你不会一辈子都是哑巴,你总有开口说话的一天,你不能一直对我和大哥都视若无睹,就算是为了阿父阿母你也好歹装一下,你可知阿母已经为此事忧虑多日?”

说视若无睹有些夸张,却也大差不差。

林瑾自回相府后唯二从未用纸笔交谈过的人便是林淮和林峄。

即便是林淮找上门闲话,林瑾也只点点头摇摇头。

不多时就做困倦状。

每回都这样。

哪怕沈瑜庆和林其洹乃至侍从都在。

过分到林淮前脚自讨没趣告离,林瑾后脚又给沈瑜庆写‘不困了’,而后二人拿枪过了一下午的招。

不难想,待到林瑾能说话后也会如此。

……似乎沈瑜庆是问过他为何不待见林淮和林峄。

林瑾如实写了在学宫刚醒来时二人的所作所为。

沈瑜庆很生气,押来了二人向他赔罪。

而后又劝慰林瑾莫要误解他们,只是口是心非。

那时林瑾没回答。

沈瑜庆也并未再多说。

还以为沈瑜庆不在意此事呢。

眼睫不自主地又颤了颤,林瑾不想让沈瑜庆为难忧虑。

可是更不想理会林峄。

林淮和林峄的关系向来更为亲近,林峄所说其实也是林淮所想吧。

他们都不想和他做兄弟了,为何要理?

昏沉的脑中思绪一动,就如泥浆搅动。

清明不再,唯有本能的情绪支配。

少年终于有了动作。

却是把头偏向厢壁,几乎背对林峄。

林峄冷笑:“就这么不想和我沟通吗?”

“嗯,不想……”

不想和他们交流,哪怕写字、摇头点头都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这个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很难接受吗?

非要他亲口说出来?

待会还有一章六七千字,我一定能卡在52章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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