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继续前行，温存全程戴着隔音头盔，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有多少噪音，但非常沉闷。这一天贯穿了c国南北上空，好在大多数地区天气很好，这也加快了进程。

他清理掉手机里全部信息，过来时他把左瞰临送给他的手机也换成了自己的，那支能定位的手机被他放在了家里。在之前他还觉得这样的手机很炫酷，但现在他内心疑云密布，只觉得什么都有危险。

这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戴着头盔，他们没有交流，中途楚扰给他拿氧气罩，被他拒绝，便给他搭脉后才放心。

温存闭上眼睛，在被围拢的沉闷轰鸣中，去一点点回想是否还有被暗示和被改动的记忆。

其实他知道，没有楼复新的帮助，这样做只不过是徒劳无功。大脑领域何其深奥，人们对它如同对宇宙一样知之甚少。

他对左瞰临的了解也是一样。

“嗡。”

手机震了一下，温存猛地睁开眼。

他都已经调飞行模式了怎么还有动静？

他打开手机，发现弹出一条消息来：检测到您已清空全部信息，现是否切入隐藏指令。

温存脸色微变。

他觉得自己手指有些发抖，心跳也加速了。楚扰担忧地拍了拍他肩膀，他摆摆手。

他打开隐藏指令，手机弹到备忘录，里面凭空出现一条信息来——

温存，我是左瞰临，抱歉把你卷进来。

不要害怕，楚扰是我的后手。

到达基地后，想办法与“以太”接触。

后续的，等我回来。

温存握了握拳，又骤然松开，随后删了消息。感受到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感，他缓缓松了口气，有种微妙的，轻微的缺氧与窒息。

随即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想哭，鼻子发酸。

你看这个人，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是这么客气，还在做这么客气的自我介绍。

左瞰临，你正在经历什么，你真的是去做任务了吗？我相信你是去做任务了，可这任务真的必须由你做去吗？

你算到了哪一步？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像个任你摆布的棋子，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呢？

你给我留了后手，你问过我的意见吗？你问过我的真正想法吗？你不怕我逃走吗？不怕我跟着楼复新离开吗？不怕我压根就不清理消息永远错过这一条吗？你自以为很了解我吗？

我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以后有机会知道吗？

他哭了出来，眼泪一滴滴流下来，一直流淌过他的下巴，滑进脖子里。

他觉得自己并不脆弱，他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因为想要表达的人不在。

这里只有万丈高空，和他的后手。

——

最后这几个小时，飞机已经飞往了无人涉足的广阔海域。他很少以这种缓缓降落的视角看大海，这是地球上最大的海洋，覆盖了1.81亿平方公里的面积，在北纬30度至南纬30度间，存在着四分之一新几内亚岛占地面积的神秘岛屿，隶属于c国，它被称为第一基地岛屿。

此时海平面风平浪静，在下落的过程中，由于阳光和距离的不同，他见证了颜色的变换。太平洋的广阔让他感到震撼，那无垠的边界天海相接，给人一种突破了时空维度的无界之感，那波光粼粼的水流好似在永恒流动，像是赫拉克利特口中永远无法复制的洋流。这介于蓝绿灰之间的海水，混沌了他的视线，让他感觉到灵魂的颤栗与呼吸困难。

在飞机降落时，温存呼吸困难，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起来。楚扰连忙拿来氧气罩给他戴上，又不停给他顺着呼吸。

温存微阖双眼，他忽然想起数年前学过的地理课。6000万年前，亚欧大陆板块和太平洋版块碰撞，海洋板块俯冲插进大陆板块之下，形成最深一万一千多米的马里亚纳海沟，这是人类已知的海洋最深处，这也是人类已知的全球最恶劣的环境之一。

他又想起儿时读过的书籍《海底两万里》那位尼莫船长，“尼莫”一词来自拉丁语“Nemo”，译为无人，而尼莫点作为地球表面距离陆地最偏远的地点，就位于南太平洋中央的海面上。当时楼教授谈到这里，戏称尼莫点为——世界上最独孤的点。

楚扰把温存搀扶出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与岛屿，一接触到崭新的空气，温存就感觉到与北方存在强烈差异的高温高湿空气。

“你还好吗？”

温存：“我没事了。”

“咱们先去找地方休息一下，之后给你安排休息室，今天已经不早了，明天再去看清水。”

天色将晚，海面上有落日的余晖一路撒下去，他看到了烫金的水纹，海里像是渐渐稀释进滚烫的岩浆，他有种踩进去，被淹没，也会被融化的错觉。

温存听到，楚扰似乎在和许喆说有关他的衣服和生活用品的问题。他来得太匆忙了，什么都没带。许喆说这完全不用担心，基地占地面积有h省那么大，这么多年以来早就形成了完善的民生链条，在陆地能买到的在这里也不缺，他可以选择自行购买，也可以让人送货上门。

“岛屿上有普通人？”温存问。

“基本没有。”许喆说：“但基地最底层那些人也是要生活的呀。”

“什么叫做最底层？”

“你可以理解为学徒，学员之类的，他们学艺不精，没有任务，不事研究，但也是要生活的嘛！来，咱们边走边说。”他们几个一路朝着岛屿驿站走去，许喆接着说道：“而且来总部的说到底最大基数的都是员工，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个。嗯……几十万人？一些人一辈子不出岛，就在这里结婚生子，他们的后代如果不为基地办事，也要想办法谋生。”

岛屿的基础设施十分完善，甚至相比内陆更加高级，实验室、天文台、各类研究站、超级计算机、无人系统、高新科技园、直升机场、科研船只……当然，也有民生设施，水上别墅、水上运动中心、私人飞机……

温存很隐晦地问及了一个政治问题，“这是还是c国，对吧？”

“那当然了！”楚扰说：“这里依照c国的法律法规和各项规章制度，当局文件直接下达，咱们的枢纽就在岛屿最中心地带，那里是第一基地总研究院和总军事研究所所在之处，也简称一处，也是你要见到清水的地方。”

“清水怎么样了？”

“他被医学所严密保护，我们不知道。”

温存：“我累了，我们早点休息吧。”

温存被带着去往驿站，他们开了一个三人套房，晚上吃过饭之后，飞行了一天的温存很快就洗漱躺床，进入梦乡。

房间里能听到海风和潮汐的声音，像是什么隐秘而恐怖的古老巨型生物在窃窃私语。他感觉自己就躺在怪兽巨大的陷阱温床当中，即将被吞噬殆尽。

凌晨三点，温存眉心微动。他感觉自己身边有动静，有脚步声轻轻过来，有人在他床边停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温存睁开眼，又缓缓闭上。

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立体声白噪音整夜环绕在耳边，后半夜温存意外地睡得很熟，或许他真的累了。

天亮之际，他醒过来，看到床头手机上放置的一根头发不见了。

阳光依旧洒向大海。

今天会有一处的人开车来接他们，从这里到一处大约3小时车程。温存状态不好，面部甚至有些浮肿。楚扰给他找了个冰袋，让他敷脸用。

等待出发的空档，温存问楚扰哪里可以买到烟。

“哇，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可能是守活寡期间。”

楚扰：“……”

楚扰就告诉他，最好不要吸烟，因为温存本身就不能吸入太多烟雾，二手烟不用说，但哪怕是自己吸烟，也容易一不留神脱离掌控，相当多的一部分人都有自己吸烟把自己呛到的经历，哪怕是多年的老烟民都逃不过。

“楚哥。”

“嗯？”

“如果我一直吸入烟雾，会死吗？”

楚扰脸色凝重：“会窒息，会非常非常痛苦，如果一直没人救助，也有可能会死亡。”

“知道了。”

“你要干什么？你可别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许喆：“小温要干什么？！你可别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老左能杀了我们！”

“是吗？”温存看向许喆：“如果我死了，他会让整个基地的人陪葬吗？”

许喆脸一僵，戳了戳楚扰：“这咋回事，谁惹他了？”

“我不道啊？”楚扰：“那肯定是你！”

“不可能！”许喆：“我什么都没干！”

楚扰：“你还想干什么？！”

基地有人来接他们，是一个看起来一身正气的男青年，对许喆和楚扰十分恭敬，也偷偷看了温存一眼，眼里有好奇的神色，但没有多问。

温存和许喆坐在后座，看着一路倒退的风景，车里十分安静。他打开窗，车辆沿途穿过宽敞的沿海公路，海风倒灌进车里，有腥咸的气息。

他听到楚扰问：“小温喜欢海吗？”

温存：“一般。”

许喆：“好多北方人很向往海边，小温会游泳吗？”

温存：“不会。”

“等老左回来，让他教你。”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我们也联系不上他，估计快了吧。”

温存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在不算漫长的旅途中，他总是会无端去想，这世上的故事什么时候会结束，属于他的人生故事什么时候会结束，每一次的旅途又会是他的一生中第几次旅途，每一次在路上时，这一次会不会就成为了他的终点。如果能看到自己的生命终点，那这一段旅途处在哪个位置？疾病、意外、衰老，任何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夺走他的生命，生命总是脆弱里带着顽强，又在顽强里掺杂着不可磨灭的脆弱。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许喆给他打开车门，告诉他基地到了。

他下了车，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气势恢宏的机械化大楼，它拥有广阔到余光无法容纳的占地面积，数百米高，百余楼层。以及映入眼帘的无比具备科技感的现代化大门，无数行色匆匆的人们在此进出，那寸土寸金的b市大楼与此相比，就如同刚出世的孩童。大楼色调冰冷而单调，在太阳之下散发着低调深沉的深色幽光，温存很难想象有什么建筑能够类比，大楼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上帝以天幕作为背景板，拼了个庄严肃穆的深色乐高。当然，非要形容的话，温存认为，这是一座巨大的，前所未有规格的人类墓碑。

“温存，欢迎来到一处科研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