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欲诉前尘恐断肠
邬墨夕似梦似醒,浅梦里巫山行云、暖玉生烟,不知谁在唱着那曲应景的《豆叶黄》,仿佛天际传来,杳杳渺渺,缱绻缠绵。
“……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
邬墨夕忽然不安,想要停住唱词继续下去,终是未能如愿,绕指之柔的唱曲一变,念白声清泠泠地乍起:
“……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呀,寻来寻去,都不见了……”
一阵心紧,邬墨夕惊醒过来,眼前灯火未央,昏黄如暮。
颈后传来上束歉浅浅的呼吸声,邬墨夕定下神,轻轻抚摸着自己正枕着的手臂。
他还在,幸好,不是大梦一场。
她觉得心里踏实了些,轻轻转过身来。上束歉睡得很沉,眉睫柔和,唇缝微翕,睡颜无辜得像个孩子。
邬墨夕促狭地轻轻触碰他的唇珠,见他下意识的合紧嘴唇,她忍不住笑起来,想到方才他们就这样拥有了彼此,心里又满是充实的幸福。
邬墨夕忍不住想触碰他,却又不愿把他吵醒。
她披衣起身,目光忽然鬼使神差地落在边柜上几本叠放的书籍上,其中一本露出一角,上面的绣像格外眼熟。
邬墨夕走过去,抽出那本书,只见那是半本残破的戏本,与自己的半本,有着相同的绣像,记着相同的词句:
“花落梦深处,情系戏真实。”
仿佛惊雷震彻,她木然地翻转戏本,封底简素,只有三个字——同梦记。
脑中乍起喧嚣,各种嘈杂的声音和纷繁的画面一齐涌入。邬墨夕跌坐回床边,耳畔鸣起尖啸,直到一切终于沉淀,只剩下母亲尖厉的声音反复回响:
“……是日本鬼子,他们是强盗,是畜生,是恶鬼,他们杀了我母亲,杀了你的外婆,抢走了《同梦记》……不准学戏!不准学戏!……”
手中的戏本跌落在地,书页展露开,满目残破。
上束歉皱了皱眉头,半梦半醒间似有不安,他伸手想去拥抱身边的人,却未能触及。困意渐褪,他揉了揉眼睛,只见心爱的女子坐在床边,长发倾覆,雪腮半掩,如玉脂瓷瓶般脆弱。
上束歉心中爱怜,起身挽起她的长发,却惊见她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戏本。
“怎么了?墨夕?”
邬墨夕却仿佛被什么魇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唤。
上束歉发觉事情不对,搂住她的肩,发觉她的身子不住的颤抖。
“墨夕,你怎么了?墨夕!”
像是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邬墨夕望向他,忽然泪珠滚落,却仍然不发一言,跑出门去。
上束歉又惊又急,顾不上多想,赶紧披衣起身。
月已西沉,上束歉追出去的时候,已经失去了邬墨夕的身影,街巷空寂,独留栏外水声。
“墨夕!墨夕你在哪儿!”
上束歉一路找寻,却不得墨夕的踪迹,他越来越焦急,墨夕衣着单薄,突然异样地离去,还有暗夜里的古镇,有着太多令他不安的因素。
不知走了多远,正在纵横交错的巷道前一筹莫展时,他突然听见老戏台的方向传来动静。
他赶忙跑过去,只见戏台上,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正对邬墨夕说着什么,那正是人们口中的老疯子。而墨夕显然惊恐万分,一步步地退入角落。
“宁秋!你不认识我啦?”
“你别过来!”
老人忽然抓住邬墨夕的衣袖,一双手嶙峋如柴,眼睛里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切:“宁秋,你是来带我一起走的吧?”
“你想干什么!”
上束歉冲上戏台,一把推开老人,护住身后惊魂未定的邬墨夕。
老人被推倒在地,再抬头看向两人时,满眼的惊恐和愤怒。
“你……你放开她!”他挣扎着站起,大吼,“你放开她!放开宁秋!”
上束歉护着墨夕,防备着这个老疯子可能带来的危险,又不想伤害到这个老人。
老人紧接着冲上来厮打:“你放了我的宁秋!”
上束歉下意识伸手去推挡,老人却承受不了年轻人的臂力,再一次倒在地上,一时间起不来身。
上束歉觉得歉疚,迟疑着想要去扶,老人却忽然挣扎着扑在他的腿上大喊着:“宁秋,宁秋快跑!别让日本鬼子抓住你啊!”
上束歉怕再弄伤老人,不敢用力抽拽自己的腿,然而被老人死死抱住,根本挣脱不开,直到邬墨夕上前帮忙,终于掰开老人的手。
“宁秋?你干什么宁秋?”
两人不想再和老疯子纠缠下去,赶紧转身离开。
“宁秋,我是沈云天啊!”
沈云天,这三个字让他们一齐停住脚步。
上束歉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老疯子”,身躯佝偻,衣衫褴褛,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沈云天?那个形容俊逸、唱腔潇洒的巾生沈云天?那个文采斐然,留下同梦记传说的沈云天?那个几十年前名扬天下的‘小临川’沈云天?
上束歉走过去扶住老人:“沈云天?你说你是沈云天吗?”
沈云天却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抓住上束歉的衣袖,眼睛里满是绝望:“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她,你杀我!杀了我吧!你放过她!”
上束歉不安地摇着头,为何沈云天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是和祖父有关吗……
“不,不不不,”沈云天忽然又惨笑起来,“不能让她一个人在世界上活着,我一个人在世上活着,生不如死啊……求求你,你杀了她,再杀了我,让我们一起走吧!求求你啊!”
上束歉不知所措,心中不详的疑虑却越来越重:“沈老先生,是谁要杀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的女儿是叫素画吗?”清冷的语声打断了上束歉的疑问,邬墨夕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
沈云天立刻被吸引了视线:“对,那是我们的女儿。”
“是你写了《同梦记》。”
“是,是为你写的。”
“你还画了那幅临川梦中人。”
“对,是按照你的像描的。你还记得?”沈云天笑了,纵然满面沟壑,一双眼睛仍如当年望着宁秋时那般温柔。
邬墨夕摇了摇头:“我不是宁秋,我是墨夕。沈素画,是我的妈妈。”
“墨夕?”上束歉惊愕地望着她,心中那个不详的设想,变得越来越清晰。
沈云天愣住了,在回忆和现实的边界分辨了很久:“那你……”
“外公……”像是独自坚强了太久太久,此刻终于虚脱倒下,邬墨夕忽然跪倒,抱住沈云天泣不成声,“妈妈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就好了。”
沈云天扶着外孙女的手臂,细细打量着她,意识渐渐从五十年前回到当下。
“你妈妈……素画……我的女儿……她在哪?”
邬墨夕哽住了,垂下双眸,只有泪珠不断滚落:“我瞒着她去学戏,她生气,病了,后来没多久就去世了。”
“去世?”沈云天重复了一遍,像是听不懂这个词的含义,“死了?死了……”
邬墨夕没有言语,只低头流泪。
“宁秋死了,我的女儿,也死了?”沈云天的眼眸渐渐变得浑浊,他痴痴地低声念叨着,“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眼前的老戏台忽然又回到了五十年前,沈云天举起手掌,上面沾满鲜血,不远处宁秋安静地躺在血泊里,妆容俱在,却失了颜色。女儿素画惊惶地看着这一切,小小的身体颤抖着,狰狞的军刀正要朝她砍杀过去。
“跑!快跑!快跑!”沈云天撕心裂肺地吼着,他想要扑过去阻止,却怎么也挣扎不动,他躺在妻女的血泊里,任由眼前被血色一点一点的侵染。
“不唱,不唱,我不唱,我不唱啊……”
“外公,你醒醒,外公……”见沈云天疯狂地吼叫着,邬墨夕抱住沈云天,却再也无法将他唤回到五十年后的世界。
上束歉一直怔着,故事的脉络越来越清晰,他却仍然不愿相信,他的祖父,除了抢走戏本,到底还做了什么……戏本,对,要归还戏本……现在就去找戏本……
“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脑子里如一团混沌,上束歉转身逃离所有残酷的设想,把那个绝望地哭嚎声抛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淡去。
寂夜凉透,残月无声。
当上束歉带着戏本再次冲进老戏台时,这里站满了人,顾氏兄妹也在其中。顾斥军默默站在邬墨夕身边,目光落在她身上,沉痛而怜惜。
邬墨夕仍然跪坐在外公的身边。
沈云天终于安静了,他静静地安眠,从此惊惶恐怖、苦痛悲怆,一切一切,再不会将他纠缠。
上束歉怔了,脑中仍是一片混沌,让他无法思考,也不敢细想。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戏本,在沈云天身边蹲下。
“沈老先生,这半本同梦记残缺了太多年,请您一定要圆了这个戏,让她重新呈现在世人眼前……”
“他已经走了。”邬墨夕的声音有些冷。
“他……走了?”上束歉望向邬墨夕,心脏开始抽紧,“那……这戏本……”
“你走。”
“墨夕……”
“你走,不要再回来。”邬墨夕没有看他,眼泪却兀自落下。
脑中的混沌开始慢慢剥裂,上束歉不由自主地颤栗。
是的,他早该知道的,上束康城,他的祖父,不仅仅抢了戏本,还杀了人,害得别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害得他心爱的人年少失怙,十年孤寂……
祖父给他起名叫做“歉”,然而这一切如此沉重,又岂是道歉可以弥补的?
“对不起,墨夕……”
“不要再说了,你走。”
上束歉跪下,把戏本放沈云天胸前:“对不起,我爷爷上束康城让我跟你说对不起,他下半辈子的时间一直活在愧疚中,他每天都在读这一半戏本,却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故事的另一半了……”
邬墨夕摇头:“需要道歉的不是一个人,需要原谅的也不是一个人,你走吧……”
“墨夕……”上束歉望着她,近在咫尺,却已遥不可及。
“不要再来这里了,再也不要在来这里了。”邬墨夕仍然没有看他,任由泪痕交错。
“上束康城?”
“上束康城……在哪里听过。”
此时人群中起了议论,忽然有人大声应道:“想起来了,上束康城,是那个日本鬼子!”
“是他,我爸说过,当年上束康城在我们镇上杀了好多人!”
“对!就是那个上束康城,杀死我爷爷奶奶的!”
“我们家也是!”
一时间人群骚动起来,群情激愤,指责、喝骂、唾弃开始指向上束歉。
一幕幕的残忍真相,一桩桩的滔天血债,一声声的怨恨唾骂,几乎将上束歉压垮,他双手支撑在地上,感觉身边的空气正在被一点一点的抽干,窒息般的疼痛慢慢把他绞紧,泪水不由控制地滴落下来。
顾斥军发觉事态渐渐失控,转身大声道,“月明,你留下两个人,帮着料理一下沈老的后事,其他人先回去吧,大家都先回去吧!”
“不行!沈老爷子死不瞑目!”
“他不能走!”
“对!沈老爷子是被他害死的!”古月明也跟着愤怒地吼着,根本不管顾斥军的安排。
“抓住他!”
“抓住他!”
人群开始失控,愤怒的人们涌过来,怒火汹涌,都想要把祖辈的血债,家国的仇恨,统统报复在这个刽子手的后代身上。
顾斥军展开双臂挡住人群:“大家冷静一点!”
“滚出玉茗古镇!”
“滚出去!”
“滚出去!”
顾爱平赶紧把上束歉拉起来,推到人群之外。
邬墨夕慢慢站起身,不发一言,转身离去,仿佛一切都再也与她无关,至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上束歉一眼。
“墨夕……”
上束歉想过去留住她,然而所有的言辞不过苍白,他终究停下了脚步,看着她走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上束歉,这里情况混乱,你先离开,”顾斥军一边拦着想要冲过来的人,一边说道,“等大家气消了,有些误会再解释清楚!快走!”
“你不能走!”“不能走!”“抓住他!”
“快走啊!”顾爱平拽着他跑下戏台。
残夜将尽,一路无话,顾爱平不擅长安慰别人,只能默默看着上束歉失魂落魄的走着,就这样,一直到拱桥边。
上束歉抬头望了望,他记得那个夜晚,自己曾在那里吹奏箫曲,在那里与墨夕第一次倾诉衷肠。
“墨夕……是不是就不原谅我了。”
顾爱平望着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上束歉似乎并未期望得到答案,只自顾自的说道:“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我是上束康城的孙子,这是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改变的……我该怎么办?”
顾爱平仍然无法给他答案,她垂下目光,微微叹息。
“就到这儿吧,不用送了。”上束歉停下步子,朝她鞠躬,“再见。”
顾爱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望着他转身离去,看他一身孤影走进夜幕,渐渐远了,白衫上的红梅仿佛溅落的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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