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夜,被救护车的鸣笛掀开一道口子。
黑色车体在急诊室门口,甩出一个暴烈的急刹,发出的长音像利器刮过耳膜。
没等车完全停稳,医护人员就已经推着担架车冲了上来。
尉迟逸君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袋浸了水的沙子,又沉又敏感。
每一个微小的颠簸,都能让腹腔绞出新一轮剧痛。
他蜷在副驾驶座上,冷汗浸透衬衫,黏腻地贴在真皮座椅上。
车门“砰”地弹开,任锦川几乎是撞出驾驶座。
内心的波涛汹涌被强行压制,紧张与后怕哽在喉间,他不敢去深想,自己今天如果不在唐菖蒲会是什么样。
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俯身探进车内,一手托住尉迟逸君汗湿的后颈,另一手穿过膝弯,将人整个抱了出来。
“忍忍,到了。”气息拂过耳畔,他稳稳将人抱出,小心安置在担架上。
“快!急性胃出血,疑似失血性休克!”护士手指迅速压上尉迟逸君的颈动脉,快速评估。
消毒水的气味尖啸着捅进鼻腔,刹那间盖过车上残余的苦茶皮革香。
“呕——!”
尉迟逸君猛地侧头,一股腥甜带着胃液冲破喉咙,暗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在急诊室光滑的地砖上蜿蜒扩散。
视野天旋地转,耳内突如其来的蜂鸣盖过了所有杂音。
“患者剧烈腹痛伴呕血!快!抢救室!建立两条静脉通道!”护士急促的指令斩断现场混乱。
尉迟逸君脸白得像纸,左手痉挛着抵住胃部,腕间那只龙镯在灯下泛着冷光,随着平车的移动轻微晃荡。
任锦川紧贴着平车移动,高大沉稳,深色西装在灯下像一块移动的阴影。
他朝迎上来的主任医师快速低语,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唇间吐出的字句散在嘈杂里,听不真切。
“你……不用……管我……”尉迟逸君嘴唇翕动,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刷子在反复摩擦着胃壁。
他想要抬起手让那人看过来,可戴着银镯的手腕刚抬起几分,就在半途又无力地跌了回去。
“忙你的……闯红灯……那么急……”话还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
任锦川忽然转过头来看他,那眼神太深太沉。
尉迟逸君被那专注的目光烫到,也烫回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用仅存的力气将头偏向另一边,视线虚虚落在惨白的墙壁上,徒劳地想要躲开那样的凝视,看不懂,也不想懂。
任锦川脚步没停。
眼神透过镜片沉沉压下,落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随后又落在那随着手腕晃动的银镯上,它一下下撞着担架的金属栏。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有情绪都被死死囚禁在那副沉稳皮囊之下,像是深海,表面平静无波,深处暗流汹涌。
“解决了。”
声音低沉有力,没有开口解释,仅是言简意赅。
手指擦过尉迟逸君手背,快得像错觉。
他随后立刻转向,利落地帮护士调整一下滑落的软垫。
尉迟逸君躺在平车上,视野早就已经溃散,眼前全是在黑霾里面疯狂窜动炸裂的金星。
所有声音都在离他远去,模糊不清。
就在被推进抢救室大门的前一秒,强烈到原始的求生欲,像火山一样骤然爆发,压倒了所有的不适与虚弱。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甜腥味。
用尽残存的力气朝着里面的白大褂身影吼道:“医生!救命!大夫救我!!用最好的药——!!!我……”
“……有钱!!!”
尾音里又被努力挤出最后两个字,凑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那嘶吼充满对生命的极度渴望,回荡在急诊通道里。
紧接着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完全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任锦川站在走廊里,背脊挺直,身侧的手却缓缓攥成了拳。
“有钱!”
这两个字像一把沾着血的撬棍,猛地插在记忆门口,狠狠撬着。
捅开了心底那扇尘封多年、锈迹斑斑的记忆闸门。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简陋的卫生院,那一整晚自己的鼻腔里充斥着煤灰、汗渍和廉价的消毒水气味。
褪了色的蓝布小袋,纹理粗糙,隔着卫生院床单重重地压在他掌心上……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扑来,刹那间洞穿心口产生剧痛,又山呼海啸般地压过剧痛后呼啸而去。
之后就有个声音在身体内尖啸,想要把他撕成两半,冲出这副皮囊当面质问——
当年那个在同样境地里押上一切、为了他吼着“我有钱”的哥哥,是不是也曾这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绝望地等过一线生机?
平车上的那张年轻脸庞,竟然与记忆中的男人轮廓,渐渐在眼前重合。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他,不是哥哥,也不会是哥哥。他一定会好好的。
眼中恢复清明,他重新戴上眼镜。
摸出手机,拨号。冷静,没有一丝波澜,精准报出尉迟逸君的血型。
“张院长,我朋友尉迟逸君,B型血,急性胃出血休克。需要走VIP通道,调血库,备足1200cc。”
“我就在门口。”
……
——————
胃镜室。
一只冰凉的手套无意间擦过他的额头,熟悉浓重的消毒水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甜。
他又被带回到了高三的某天。
……一只冰凉的手……暗红色的污块……
“别丢下我一个人……!”喉咙里迸发困兽般的呜咽。
他死死抓住那只僵硬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失去弹性的皮肉里,拼命想用自己那点体温去暖热它、唤醒它。
“都怪我……爸爸……都怪我……没告诉你……是谁干的……”
他陷在铺天盖地的悲恸里,话语支离破碎,泣不成声。
无边的黑暗与窒息犹如沼泽里面的烂泥,顷刻灌入口鼻耳目,将他完全吞没。
那个名字未能宣之于口,最终烂在了肚里。
最终化作一柄无比锋利的刀刃,在他的五脏六腑间反复搅动、切割。
“嘀——嘀——嘀——!!!”
心电监护就在这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心率数字疯狂飙升至一百三,血压则一路暴跌至85/50mmHg的危险区间。
意识在剧痛和失血中浮沉,那警报声像另外一把刀,一下子劈碎幻象,把他硬生生拽回现实。
医学生的本能让他强撑着,掀开沉重的眼皮艰难对焦。
模糊摇晃的视野中,有医生凝重的脸,还有内镜屏幕呈现的刺目景象——
贲门处有一个狰狞溃疡,基底裸露的粗大血管,正随着心跳搏动,涌出鲜红液体。
“钛夹准备!1:10000肾上腺素黏膜下注射!快!”医生语速飞快。
麻醉师皱眉,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失血近800ml,血压不稳,不能全麻!改用静脉镇静,保持意识!”
金属器械感强行侵入咽喉深处。
尉迟逸君猛地挣扎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沾着血沫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住医生的袖子。
“用……可吸收缝线……省……省点……”
话未说完便因为最后一点力气耗尽,意识完全沉入到无边黑暗里。
那句虚弱固执的“省点”,像是穿透了抢救室,异常明了地冲进门外任锦川的耳朵里。
他闭上眼睛,下颌肌肉收紧。再睁开时,眼底最后点滴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不容动摇的决断。
抢救室外的走廊上,脚步声杂乱。
“快!内镜室准备!高度怀疑上消化道大出血!”主任医师果断下令,护士急忙推车冲出来。
“家属?请签知情同意书和预付费协议!”护士拿着厚厚的一叠文件,看着守在手术室门外的任锦川。
“我是现场目击者和送医者,暂时联系不到他直系亲属。所有医疗决策的责任,以及一切费用,由我全权承担。”
他接过护士递来的文件,目光迅速扫过条款。
手指在“普通缝合”和“纳米胶原蛋白缝合线(自费32,000元)”的选项间,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划掉前者,利落地勾选后者。
笔尖下移,在“进口止血胶(自费)”一项上同样毫不停顿,继续打勾。
……
最后签下自己的名字,“任锦川”三个字,笔锋凌厉如刀,力透纸背。
护士的目光下意识看过去,看到那几个被清晰勾选的天价自费项时,眼睛里的惊讶快速闪过。
她想起上周的某个有钱人,为了省钱给情人选最便宜方案,眼前这人却为“朋友”连眼睛都不眨选最贵。
当再抬起头来时,对上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心底那点惊讶迅速沉淀下去。
她利索收起文件,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快步离去。
任锦川的目光,始终落在尉迟逸君被推走的方向。
他摩挲着口袋内的银镯,将上面凹凸的凤纹深深烙进掌心。
像是这样就能将那人牢牢握在手中,不让他从自己生命里消失。
现在,他必须守在这里。
“嗒、嗒、嗒——”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樊海斌气喘吁吁地跑来,额头上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领带很没形象地歪到一边去。
自任锦川匆匆下楼后,他便觉得有些不安,也一路超速跟了过来。
此刻看到好友这般模样,心下更是一沉。
“锦川!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你从来不会失控飙车,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刚才跑得太急,气息还有些不稳,抓住好友的胳膊透着掩饰不住的焦急。
任锦川没有回头,还在看着抢救室那扇紧闭的门。
“是尉迟逸君。”
“你的那个……小朋友?!难怪……你今天会把车开成这样。”
樊海斌倒抽一口冷气,抓着任锦川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看到那泛红的眼角,也看到了那只青筋暴起、紧紧握着的手。
所有的不合常理,此刻都有了答案。
任锦川极力隐藏着情绪,但是上下滚动着的喉结,却出卖了他。
“就在我眼皮底下……让他弄到胃出血。”
那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后怕、懊恼、自责……从裂缝中一丝丝地渗出来。
樊海斌看着要被自责压垮的好友,心头忽然就被揪了一下。
他上次这样失态,记忆里还是在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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