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哎呀呀,诸位小友,别鹤有事远迎啊。来来来,这边请。”江别鹤人未到,声先至。纵使众人早已看透他的伪善,此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与其虚以委蛇。

一行人被引至江府会客大堂中,看着江府的侍婢上了茶,坐在主位上的江别鹤这才笑呵呵道:“花少侠,贤侄女,小鱼兄,舍下地方简陋,请多多包涵。还望不要嫌弃,多留数日。”

不愧是个虚伪的老家伙,即便心里再怎么不欢迎他们,口头上也不会让人抓住把柄。

小鱼儿才不吃他这套,闻言只是讶异地瞪大了双眼,歪在座位上没个正形,漫不经心道:“我们连喝水都要剔牙缝的,你能够照顾得了吗?先问问看我老板吧。”

他将目光转移到身侧坐着的铁心兰身上,后者在心中白他一眼,面上却毫不失礼,顺口接道:“恭敬不如从命。正好我也想向世伯讨教一些家父失踪的事情,现在疑点已经愈来愈多了。”

一提到铁如云的事,江别鹤便有些变了脸色,不过好歹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瞬间便将那抹失态盖过,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令尊的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

明显不愿多谈。

既然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那么就谈另一件不用从长计议的吧。小鱼儿又开口了,却是指着坐在边上一直不曾开过口的江玉燕道:“江大侠,这位姑娘跟你一样都是姓江的,她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看你们是不是需要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好好地谈一谈呢?”

这句直白的问句一出口,便似一记闷雷般,重重击在在场三个重要人物的身上。江夫人江刘氏是一个,话里的主人公江玉燕是一个,江别鹤,自然也是一个。

被人当面——还是当着自家夫人的面——揭穿极有可能是自己当年欠下的风流债的事,这件事搁在一个备受敬重的仁义大侠身上,委实有些尴尬。不过江别鹤沉得住气,不同于已经勃然变色的江刘氏,他不管心中作何想法,面上却总是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问道:“哦?江姑娘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

听见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江玉燕有些忐忑地垂首,在心里边鼓足了勇气,才敢将那些早已在心里打过无数次的腹稿说出来:“小女子……有一件饰物,是人家托我亲手交给江大侠……”说到这里,她仍有些怯怯,却也终于敢抬起头来直直望向江别鹤,那个她期盼了已久的父亲,小心翼翼道,“我能借个地方说话吗?”

“好,既然是这样,那江姑娘就随我去琴斋说话吧。诸位,失陪了。”

这话说完,他便率先离开了会客堂,江玉燕心中惴惴,顶着众人或玩味或愤怒的眼神,也跟着他离开。

到了琴斋,江别鹤施施然坐在紫檀木椅子上,道:“江姑娘,有何饰物要交给老夫啊?”

江玉燕慢慢上前,想要离他更近些,分明是几步之遥,却硬生生被她走出了地老天荒的架势。离江别鹤只有些微距离之时,她慢慢跪下,取出包袱里那个随身携带的那个已经有些泛旧的香囊,珍而重之地将其捧在手中,递向前方的江别鹤。

在此之前,那人原本是镇定自若的,在江玉燕看来,或许天塌下来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只因他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仁义无双的侠士,再怎么骇人听闻的事都不足以令他驻足。

可就是这样一个淡然的大侠,在看到那个香囊时,却猛地变了神色,几乎可以说是一脸惊异地自她手中劈手将其夺过,拿到眼前细看。

原来他心里,是有娘的存在的。

江玉燕泪眼朦胧,而此时的江别鹤又如何不知,眼前这个柔弱的妙龄女子,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因为她的母亲,正是数年前曾与自己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小白燕。

想到那个温柔堪怜的女子,他闭了闭眼,颤着嗓音问江玉燕:“她怎么样?她还好吗?”

事实上,他也清楚,小白燕十之八/九是香消玉殒了,不然以她不愿麻烦旁人的温柔脾性,又怎会忍心让这少女孤身一人前来?

果然,下一瞬,他听到了江玉燕的颤声回答。

“我娘,已经过世了。”

忍痛将这个噩耗压在心底,江别鹤一脸痛惜,看着江玉燕道:“算起来,你该十七岁了吧。”

江玉燕抿唇,答:“申亥年生的。”

果然是他们的女儿。

“快起来,快起来,”江别鹤一把将她扶起,与她回忆着自己与她娘的过去,“我记得,那年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小白燕围着火炉唱歌……”

饶是他再怎么八面玲珑,猛然面对挚爱离去的打击,一时半会也无法缓过来。说到这里时,是再也说不下去。那张惯常布着笑意的儒雅面庞上,此刻也已被沉重的表情覆盖,包含着浓浓的痛楚。

于是江玉燕便接过他的话,慢慢回忆道:“娘生了我之后,就流落到江南,四处卖唱为生。我一岁的时候,金陵闹□□,娘为了养活我,只得卖身到庄园去做苦工,不料,她被坏人所奸怀孕,剩下一个死婴,还差点送了命。”

“其实我娘她……从来就没有跟我提起过我爹是谁,从小到大,我也不记得,到底跟过几个后爹。我跟我娘……我们讨过饭,坐过牢,也当过下人……前一年,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她病得很厉害,那时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就把这个香囊交给我。她告诉我,她死之后,让我带着这个香囊去找我的亲爹。她说,我爹叫江别鹤……”

“那时娘说,爹是真心爱她的,因为当时家里已经娶了正室,又不允许他纳妾,所以我们两个人才会流落在外头。娘一生当中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我能成为江家的人……”

听到此处,江别鹤早已失声痛哭起来,只有转身扶住桌案才能堪堪稳住身子。从江玉燕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满面的痛楚,听见他声音中满满的凄然与痛悔。

她听见他说:“小白燕,我对不起你呀!”

江玉燕眼神一黯,眸中划过一道晦暗不明的情绪。她也转过身去,借着江别鹤愧疚正浓的当口,伸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袖,轻声唤道:“爹,你愿意收留我吗?”

闻言,江别鹤的眼神仍是悲伤的,哀容却微微收敛了些。在接下来江玉燕直直盯着他期盼他点头之际,却是有些不忍地扭过头去,不肯给她答复。见他这般逃避话题,江玉燕心头凄楚,却全然不敢将心中的愤懑道出,生怕他被自己激怒,不再愿意认她这个女儿。

见江别鹤始终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江玉燕心中一沉,只得细声细气地恳求道:“我是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爹的。我在路上遇到那么多的困难,幸得皇天保佑,后来又得贵人相助,要不是有这个信念,我是不会走到今天的!”

孤身寻亲之路何其悲惨,她想借此令江别鹤愧疚,继而软下心肠将她留下。岂料江别鹤虽然动容,却仍不愿就这样轻易将人收留。

自母亲逝后,江玉燕独自在这凄苦世间沉沦已久,最擅察言观色,又如何看不出来他的为难,于是只得先退一步,道:“要是您很为难的话,我也不强留,不过,燕儿有一个请求……可不可以在我走之前,您叫我一声女儿?”

她此举乃是攻心,以退为进,先让江别鹤心软再说。

果然,江别鹤双眸噙泪,一声声唤道:“女儿,我的燕儿!”

心思各异的父女二人相拥而泣,互相唤着对方的名字,一时之间,倒真有些亲生父女相认却不得相守的感伤。气氛正悲时,紧闭的门突然开了,只见江别鹤的正头夫人江刘氏一脸冷然地推门进来,恶声道:“江别鹤!”

随着这句带着薄怒的话音落下,江别鹤父女猛地分开,江刘氏走到近前,双手抱臂,对着自家相公刚出炉的私生女嘲讽道:“哼,好一场父女相认的好戏!”

江玉燕自知形势不利,连忙跪下,垂首道:“女儿玉燕见过大娘!”

江刘氏袖子一甩,冷冷道:“不敢当!江刘氏只有一个女儿叫玉凤,哪来的玉燕呢?”

见她这般不留情面,江别鹤不得不出声为女儿解围道:“玉燕是小白燕生的,也是我的女儿……”

话还没说完,江刘氏率先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小白燕?当年秦淮河上的歌妓?!”

江别鹤自知理亏,面对她的怒火也不敢出言反驳,只得忍气吞声地听着接下来她一句句的辱骂。“江别鹤,你别以为自己是什么仁义无双的大侠,便有沾花惹草的权力。老娘告诉你,十七年前,你刚娶我为妻,便与歌妓有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当初,干爹劝我容忍你,是他老人家器重你,暗中支持你在江湖行走,你才赚得这个仁义无双的绰号。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向我起誓的吗?”

“记得,江别鹤向来说话算话,一句是一句。”江别鹤闭了闭眼,不顾江玉燕在场,有些难堪地说道,“我起誓,永远不再见那个人。”

江刘氏步步逼问:“你还对我说过什么?”

“我还说过……彻底,忘了那个人。”

听到这里,江玉燕再也维持不住方才的谨小慎微。她可以忍受江刘氏对自己的冷言冷语,却断然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在刚认的父亲面前辱骂自己的娘亲,更无法接受父亲说要彻底忘了娘。

他们怎么忍心?

听到江别鹤的誓言,她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抓着他的手,一字一顿恳求道:“爹!这十七年来,娘一直没有忘记你呀!”你怎么可以因为家中悍妻的逼迫,便决意要忘了她呢?这样一来,我娘这十几年来的苦苦等待算什么,我这些日子来为了找爹而吃的苦又算什么!

打断她动作的,是满面寒霜的江刘氏。她抬脚将江玉燕牵在父亲衣袖上的双手踹下去,冷声道:“住嘴!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你给我好好地跪着!”

江玉燕满腹的委屈,在见到江别鹤的不作为后,不得不重新憋回心底。只是心中积攒的满腔失望,却是再也掩不住了。

这时江刘氏又道:“江别鹤,我知道你还想着那个小白燕。哼,你不用解释,老娘说你是,你便是,你骗不了我!自打这女子一进江府,我便知道来者不善,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不单只仇恨我,也仇恨你!”

这怎么可能?玉燕这么迫切地想要认爹,还因为找他而吃了那么多苦头,爱他敬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对他抱有恨意?江别鹤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仍不好顶撞她,只得作出一副被她一番话说得无地自容的模样,同她打商量:“夫人,玉燕既然来了,总得想个解决的办法吧。”

好不容易与生父相认的喜悦,在见到他对江刘氏的做小伏低时,终是一寸寸破碎成灰。江玉燕对于父亲的怯懦已经心灰意冷,听到这话,只跪在地上哀哀道:“既然大娘不愿意留我,那我还是走吧。反正爹已经认我了,我很满足了。”只字不提方才江刘氏到来之前她想要留下的意愿。

对此,江别鹤还未表态,江刘氏倒先冷哼一声,讽道:“来得容易,你说走便走,未免也太看轻我江家刘氏了吧?”

江别鹤以为她肯松口,不禁喜道:“夫人,你的意思是留下玉燕啦?”

的确是要留下,不过却不是要留她做二小姐,与她的掌上明珠玉凤平起平坐的。江刘氏冷哼,在父女二人殷切的眼神中淡淡道:“留下她做侍婢吧。”

江别鹤震惊道:“这,这……这怎么可以呀……”好歹也是他的亲生女儿,怎么可以做一个卑微的侍婢?

“怎么不行,连收一个侍婢老娘都没权吗?笑话!”

江别鹤知道此时绝不能惹她生气,便不得不采取迂回战术,提起送女儿过来的花无缺等人,希望能借此让江刘氏有所顾忌,“夫人,我的意思是,花无缺是她朋友,且知道她的身世,如果在江湖上传将出去……”

江刘氏却不轻易上他的当,多年夫妻,他肚子里打什么主意她还能不知?因而冷笑道:“除了你那好友红叶先生之外,谁还会替你传家丑?至于花无缺,他是什么人?他只是移花宫的一个打手罢了,凡事都要回去请示邀月、怜星两位宫主,他敢未得允许宣扬你的丑事?至于那个小鱼儿和铁心兰,更不是什么人物,小小的角色,连你这个仁义无双的江大侠都罩不住?你很少这样谦虚啊,相公。”

说到最后,她咬字极重,提醒着江别鹤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后者自知自己如今的地位全靠她干爹刘喜的扶持,不禁心生怯意,不忍地看了眼跪着的江玉燕,又转回来请示道:“夫人,那你看该如何安排玉燕呢?”

“首先,她不许姓江,她与江家绝无关系。”

不理会江别鹤父女俩的震惊,江刘氏只是对江玉燕冷声呵斥道:“看着我!”

江玉燕忙抬头看她,却不料下一瞬对方竟是对她愈加为难,“你既进了江家,就该由家主给你改另外的名字,你就叫——”

“我能叫小燕吗?”江玉燕自知父亲靠不住,只好含泪恳求,奢望能保住娘亲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

“不行,要叫小狗!”

这话一出,连江别鹤都震惊了。父女二人用如出一辙的恳求眼神望着江刘氏,江刘氏却不愿搭理,只自顾自道:“小狗,收拾好你的行装,我派江但带你去下人的地方,今天就开始干活。”

“此事,我来吩咐。”江别鹤这时终于缓过神来,试图从她手中接过这件事,好提前打点好一切,不让人为难他的可怜女儿。

江刘氏倒是同意了,却并不怎么信任他,只道:“你吩咐小狗,叫她不要私自与人说话,更不要妄想逃走!否则,江家有生杀侍婢之权,她会死无葬身之地,知道吗?回答我。”

后面的话,却是对江玉燕说的。柔弱的女子眼睫含泪,最终低下头去,喏喏道:“知道了。”

“下人跟主人说话要有礼貌。”江刘氏伸手揪住她耳朵,教她,“应该说,‘夫人,小狗知道了’,再说一遍!说呀!”

江玉燕被她恶狠狠推开,捂着耳朵流泪。“是,夫人,小狗知道了。”

江刘氏这才满意,对边上一直隐忍不发的江别鹤吩咐道:“你去打发花无缺等人住在较远的别馆,干爹的使者来了,不便相遇。”

一句话,成功震慑两个人。江别鹤只能忍气吞声,应道:“好,我去办!”

他越过江玉燕往外走,走至门口时顿住脚步,却终究没说什么。江玉燕只能无助地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门框后,至此,心中最后的那点希望也泯灭了。

“小狗,你以后不得进前院、大厅、花园、书斋!随我来!”

江刘氏恶声恶气的指使之言回响在耳畔,江玉燕顾不得感伤,连忙起身跟上。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对于江别鹤的离去,她的心中到底是难过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

认亲成功的激动褪去,她只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已经渐渐意识到,她的父亲江别鹤,并没有娘亲描述的那样好。

她被骗了。

她们母女二人,都被他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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