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籽,桌上的蛋糕是我刚买的,你先吃着。”刘芸从厨房探出了头,带着手套的手向餐桌上挥了挥。
“谢谢妈。”我用毛巾使劲搓了两下头发,顿了两秒,还是走到了桌子前。
我打开塑料盒子,赫然看到一块提拉米苏,轻轻皱了下眉,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戳了一勺尝了尝,最终还是放下了勺子。
“妈,”我站起了身,“你吃吧,我不饿。”
“哎,特意给你买的,知道你喜欢吃蛋糕。我可不喜欢这玩意。”刘芸摘下手套从厨房里走出来,又将我的肩摁了下去,“快吃吧。”
我长而轻地吸了口气,用很低的声音说:“妈,我不吃苦的。”
“什么?苦的?”刘芸有点生气的推了下蛋糕,“蛋糕哪有苦的,买都买了,你不吃谁吃。”
“妈,我每次都说,你每次都买。”我很轻地说完,起身要走。
“哎,站住。”刘芸的手肘拄在椅背上,另一只手轻轻提起,好像正指向我。
“小籽,我给你买苦的是为了让你适应,再说,哪有人不吃苦。妈辛辛苦苦给你买的蛋糕你就这么浪费?你就是这么对妈妈的?”
我盯着她的指尖,宛若一粒子弹,直直地锥向我。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漩涡中间的黑点。
“妈,我不喜欢吃苦的,从小到大。”
“你说什么?”
“妈,”我深吸了口气,“我讨厌吃苦的,我说了这么多年了,蛋糕里我最讨厌吃提拉米苏,我也说了这么多年了。”
我看着那颗子弹一点点下移,在我的眼里失焦,仿佛看到胜利般马上接上话:“妈,我不吃。”
“游籽,”刘芸的子弹忽然消失了,只剩下她发抖的臂膀,“你真是越长大越不听话!”
“啪”
我低头看了眼摔在脚尖的提拉米苏,咖啡色和米黄色流淌在地板的缝隙中,像那颗子弹坠落后淌出的汁液,爬向远处。
我蹲下身,用食指轻轻蘸了下奶油,盯着指尖,瞬息间眼前闪过许多张脸。
刘芸,不知名的父亲,施柚,最终定格在关观的脸上。
我又想起了关观的话。
我从小就不擅长哭,从我带着血被抱到这个世上开始。我的第一声哭泣源于医生在我背后的拍击,而我记忆里唯一清晰而具有画面轮廓的哭泣影像也是它,来源于外婆的描述。
所以在那一天到来,某一刻袭击我的时候,比泪水先来的反应是找到关观。
我不需要登台,在这场开幕式中我只负责排练。
施柚在登台前很紧张,她在后台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看着她无瑕的肌肤和顺滑的头发,轻轻安慰她:“没事的,你排练了那么多次,一定会很顺利。加油柚子。”施柚点点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琥珀色的瞳仁,黑色的眼线,纤长浓密的睫毛,极其对称的眉毛,恰到好处的腮红,还有无法忽略的亮红色唇彩。
我愣了一下,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虚焦。施柚的美丽人尽皆知,而此刻她这样站在我面前并如此直白地用躯体和脸蛋告诉我她的美丽,却使我无从反应。这不像真实的语言。
“小籽,你说我们的节目会怎么样,老师和评委会喜欢吗?”施柚紧紧盯着我,我这才打碎玻璃窗般走出自己的沉思。
“我们的节目?”我那一刻的大脑还在迟钝地清理上一刻的思考,以至于此刻无法给出准确的提问,“什么?”
“对啊,你这么辛苦,小籽,我不能让你的努力白费啊!我是真的希望这个节目不会失败。”施柚的手越收越紧,我觉得我的掌心嗅到了她擦过的护手霜的味道。
“没事的柚子,我本来也只是来帮忙,不累。”我把手抽出来,轻轻握住了施柚的手腕,“我们够努力了。好坏由他人评定去吧,我不在乎的,而且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施柚还在看我,我的脑子缓缓蠕动起了疑惑,又慢慢把疑惑消解成了长久注视的平静。“怎么了,柚子。”
“没事啊小籽,”施柚忽然笑了一下,她伸开手抱了我一下,然后退后几步,“有你真好。”幕布动了一下,走进来一位中年男子。我不认识他,便看向了施柚。
“刘老师好。”施柚又扬起了笑脸,她忽然凑近了我,毫无预兆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感觉手臂被勒了一下,然后就站在了施柚前侧。
“这是我们的排练人,游籽。老师,她很厉害的,整个开幕式都是她经手的。”
我仍陷在迷茫和疑惑的余音里,罕见地迟钝许久,才开口:“没有没有,刘老师……”
但是晚了。
“哎呀,好,年纪不大,你的同学吧,施柚?”中年男子也扬起了笑容,我的视线随着他抬起的手挪动,直到视线落到我的肩上,又来回弹落一次。我的脊背在瞬间僵直,嘴唇也是,喉咙同样如此。
“我等着看你的作品哦,小同学。”
我点了头,然后看到一勾红色亮了亮。那一瞬间我头昏脑涨,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施柚第三次扬起的笑。
我离开了后台,因为是周六,又是国庆,北校门没有上锁,我便散着步走了出去,打算透透气。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看一眼自己排练的节目。或许是因为它并非出自我手,或许是刘老师,也或许是后台让我茫然的刚刚。
施柚说会告诉我反响。我看了眼手机,距离我离开后台已经二十多分钟,应该已经演出完毕。可能施柚在忙吧。我想了想,刚要摁灭手机,就看到显示屏动了下。
“游籽,你是真傻。”
我愣了下,先看到消息内容的文字,我就感受到了关观扑面而来的冷漠表情。
“游籽,你但凡学聪明点呢?是不是人家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是正常人吗?”
“你在哪里?”
“不管了,你回来。立刻,马上!”
“看到消息没有?给我回复。”
我眨了下眼,冷漠的关观脸忽然凑近变成了气急败坏的表情,挤在我的视野里。我直接打了电话。
“怎么了?”
“你回来再说。”
一贯平淡的语气,我却极其好笑地捕捉到平静之后巨大的怒气。
“什么事情,我现在正在赶回来。你说,不影响我回来的速度。”
“简单来说,”关观的声音顿了很漫长的一秒,紧接着莫名戏剧性地接上一句电影台词般的话,“你被背叛了呢。”
我的脊背又一次僵直了,那个名字的主人不在场却又一次迫使我唇喉紧闭,吐不出字眼。
“现在还傻吗?”关观的语气忽然放松,我似乎看到了她正开始摩擦指尖,“我替你说,施,柚,对,你最好的朋友,施——柚,施柚同学。”
“在那一天到来,某一刻袭击我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打给关观。”
我确实打给了关观,但实际上我在这使我完全变成鱼的瞬间突袭之前,已经与她处于联络之中。
我的脚也发直,手指僵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耳边关观快速而精炼地复述只剩几个字音还清晰,而我明明没有完全清晰的大脑此刻却无比尖锐地横冲直撞,在躯体和反应尚迟钝之时,捅开了对我来说残酷的事实。
巨大的漩涡彻底卷住我的躯干,我在学校门口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前等最后一个红绿灯,而在我能够辨认绿灯出现的时间里,那个名字堵着了我的视线。
我分不清是谁没有遵守交通规则,只记得遥远的视线里飞起的手机,扬起的指尖,天空中很淡很淡的云丝,以及越来越浅的关观的声音。
那是我变成鱼之前最后值得回忆的声音。
每次做完那个相似的梦,回忆总是莫名重放,我深呼吸了一下,拿过了盆子。
“妈,”我把换下的衣服放进了空盆,叫了声,“我整理好了。”
刘芸进来端走了盆子,在即将关上门前,忽然退后半步,“对了,关观之前给我打电话,说方不方便过来一趟,但她说怕打扰你休息,所以让我等你醒了再转告你。”
我闭上的眼睛又睁了开来,轻轻低了下头,看到的只有凹凸不平满是褶皱的被子。
“你告诉她,我还在睡。”
刘芸看了看我,我又闭上了眼睛。
“行。那你等会想起来了,和我说一声,我去把蛋糕拿来。樱桃的,你爱吃。”刘芸关上了门。
我把自己撑起来,确定门已经关上后,拿起了手机。
聊天框里的关观发了很多消息,从2020年十月到2022年七月,但我的消息很快就能数完。看着2020年以前大片的绿色消息,我忽然有一种角色互换一般的感受,轻轻笑了一下。
我不是什么遭受打击,继而感叹命运多舛,然后寻死觅活,最后隔绝外界的人。我面对现实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想像自己是一条健全的鱼,而不是承认自己是残缺的人。
这种平静而幽默的心态被我高度认可,但似乎在关观面前很难奏效。一旦试图讲述鱼的故事来解释我的释怀,我的脑海都会浮现她黑色的瞳孔。一瞬间,所有完美的措辞和话语都变得七零八落。
或许是因为她天生聪明而锐利,能够轻易洞穿我不是鱼的事实。
关上手机,我蹭进被窝里,闭上眼睛。脑中又浮现起舞室里关观的笑脸。一张与施柚截然不同,锋利而鲜明的脸。
“不算聪明,”我轻轻念了念,“关观,你确实聪明。”我完全理解关观一向明哲保身、进退得当的态度,绝不会也并不觉得有人应该被责怪,在这起与我的双腿紧紧相关的事故之中。
我知道关观是为了那通电话而来,而我这样做,是为了抹去我无意间滞留给她的阴影。
用我的沉默来告诉她双方之间并无亏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