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柚的目光缓缓移至门口,卷曲且光泽感十足的黑发从她光滑的肩头轻轻擦过,她的眼神没什么变化,只是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然后朝我招手道:“小籽!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也来了,快来这边坐吧。”
我刚想开口,却被关观猛地改变方向推往左侧,施柚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几秒后,她笑了下,又开口道:“小籽本来就怕生,又和我们很久不见面了,一时不热情也是有的,大家多担待,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高中时这样的话我听得多,而那时只觉得施柚替我挡掉了不少社交麻烦,如今再听,一切似乎都有点变味。
我偏头看向施柚,轻轻笑着开口:“只是没来得及和大家都打招呼,倒也不是不热情。”
施柚的脸色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瓷白无瑕,红唇一挑便笑意盈盈地向着一桌人道:“是我这个组织的不好,没让大家先聊起来,来,大家都和小籽认识认识,打个招呼。”
关观的眼神冷了冷,我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伸手拉了下她的衣角,摇了摇头。关观低头看了眼我,见我眼里没有转圜余地的制止,瘪了下嘴,收回了迈出去的脚。
我转回头,扫了一眼来人,发现大多数人都没发现什么端倪般只是给着笑脸,瞬间,我意识到他们都停留在施柚与我亲密无间的时候,忽然有点自嘲。
我已经记不清我多久没和施柚交流了。
三年,真是一场无声无息的巨变。
轮椅旁很快挤满了人,我有点不堪其扰,但也不好拒绝,只能赔着笑脸点头寒暄。几分钟后一只手隔开了我和他们的距离,关观坐到了我右手边,挂着一个标准的笑说道:“各位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怎么,不认识我了?”
热闹的一团人骤然安静下来,为首的李尔顿了几秒后又马上笑着开口道:“我们的学委啊,大伙怎么能忘呢。关观,当年多亏了你,才让我们班被校长惦记到现在。”
关观挑了挑眉,道:“怎么,你不服气?”
李尔的笑凝滞了一下,她抽了抽嘴角,看了眼身后一语不发的一团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回头时又满面笑容地道:“怎么会,我这是羡慕你,三年的第一名,又是高考的状元,关观,再加上你的好性子,谁能不服啊!”
我皱了下眉,看着李尔的笑和她身后附和的人只觉得犯恶心。
高中时不觉得,如今不知怎么回事,看着这些人只觉得一阵夸张的虚伪。关观雷厉风行全班都知道,而且不少人在她这吃了瘪,李尔又老被关观压着做了三年的第二名,肚子里的气全被她这会阴阳了出来。
“当了三年的第二名,还这么大度地来夸我,李尔,你确实挺有能耐。”关观盯着李尔,缓缓站了起来,左手一抬,随意捞来一个高脚杯放到桌沿,提起茶壶对着杯子一冲,褐色的茶水撞上杯壁后高高溅起,砸在了李尔的袖口,没等她尖叫起来,关观举起杯子就朝她气歪掉的脸上一敬,“这么好的同学,我不喝酒,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怎么样?”
我坐在关观后面,扫到李尔黑掉的脸,以及关观想也不用想就能猜到的气死人不偿命假笑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快速伸手拿去水杯遮掩唇角。
李尔刚想说话,便看到关观身后施柚制止的眼神,于是只能吸了口气平复心情,看向关观,抬了抬手,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看着怒气冲冲离开的李尔背影,我轻轻拍了拍关观的肩,说道:“哎,千年老二就是没我们第一名厉害呀。”
关观转过头,冲着我笑了下。“我当然知道我厉害。”
盯着关观的眼睛,回以笑意之余,我恍惚了一下。
当年的关观和现在一样,依旧意气风发,果断锐利,两眼亮晶晶的,没有一点退缩。我的手蜷起,摸到了轮椅的扶手,忽然觉得心脏跳崖一般失重,但脸上不显,只是向着关观笑。
“好。很厉害。”我说着。
关观向我歪了下头,没说什么便坐了下来。
我转回了头,借着水杯的边缘将目光又投向了施柚。我不知道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她在想什么,只知道现下脑中并没有设想的怒气,只有巨大的疑惑。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虚荣,施柚从来不缺虚荣的资本。从我认识她开始她的身边便都是追捧者,甚至我也算是。高中的我可以说是籍籍无名,又有什么可被她看见的,仅凭我从未示人的舞蹈?我把目光转回水杯,长久地沉默着。
“小籽。”
水波纹猛得碎裂,我才察觉自己的失神,没抬头就先应了声,“嗯。”
紧接着我抬起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洁白的,无瑕的脖颈和乌黑的,垂落的卷发。
“小籽,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那件事情之后,你知道的,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施柚的笑容可以说极其得体,红唇扬起的弧度松弛而自然,却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睛。
眯眼旳一秒之间,我只觉得闪过无数张施柚的脸,一股长长的令我躯体颤抖的叹息从胸腔传到四肢百骸,最后变成又一阵水波纹。
“我挺好的。像现在这样。”我的手向两侧摊开,双腿第一次暴露在施柚的目光中。这瞬间我几乎没有多想,只是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变化。
施柚的上身从微倾变为完全直起,她的眉头轻微皱了一下,便没了变化。紧接着便又是笑,歉意的笑。
“是我说错话了,你别放心上。”她的手向我的腿伸来,用一股惋惜的语气说,“当年真没想到。哎,小籽,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开口。”
“啪”
一只手扇掉了施柚的手,我的膝头微动,诧异间我似乎感到一股温度从膝头传来。是关观的手。
“施柚,游籽的腿还在恢复,碰不得别的,尤其是脏东西。”关观盯着施柚,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冷漠。
施柚的尴尬只存了一瞬,她很快收回了手,笑着向关观道:“是我不注意了。但我来的时候洗过手了,关观你说脏东西,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偏过头示意关观别冲动,可没想到她直接忽视我站了起来。“洗?洗的掉?”
施柚的笑容终于破裂,她将酒杯放下,盯着关观沉声道:“关观,话要说清楚点,别无缘无故破坏了大家的兴致。”
桌上的人很快都发现了这里的争执,逐渐安静了下来,接连投来了目光。
“施柚,做了脏事还想洗掉?一辈子都洗不掉。”关观的话如同火星砸在桌面,我几乎能感受到身边人炽热的探寻与疑惑。
我的指尖陷入手心,大脑中飞快挣扎思考着如何不留痕迹地结束这场争执。
现在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施柚的形象多年经营,而我们毫无证据,在这里免不了被再将一军,然后潦草不堪地收场。我伸手扯了下关观,却发现根本扯不动。
“怎么,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你这么着急下我的脸?”施柚的笑容外壳已然褪下,她双手环胸,冷笑着看着关观道,“正好大家都在,不如让大家看看,我施柚怎么得罪了你关观?空口白凭可不行哦,凡事都得有理有据,你说是吧,关观?”
关观的怒色顿了一瞬,才骤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既然已经说了,关观深吸了口气,开口:“我当然知道你…”
“嘭”
关观向后一个踉跄,我抢先开口道:“柚子,关观路上和我拌嘴了两句,现在气还不太顺,是我没和她聊好,你别听她的话。”
我能感受到身侧关观更上一层楼的怒气向我射来,但只能控制住不回头,抬首对上施柚的目光,直到看到她的笑容又出现,才轻轻缓了口气。
“这样啊,那也没什么,毕竟,观一直直言直语的,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让人不舒服,或者——”施柚的唇角勾了起来,她状似不经意地将另一只手抬到耳侧捋发,紧接着快速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轻轻摇了摇,继续道,“动不动打点电话,发点信息,中伤一下别人,那也是正常的。”
说完,她放下了手,很优雅地走回了位子。
桌上的人又一拥而上地奉承施柚,噼里啪啦地捡着好话恭维。
“柚子别在意,关观她就这样,脾气不好,你知道的。”
“是啊,跟人吵架了气撒你身上,不讲道理。”
“游籽也是的,和你关系那么好,也不替你多说两句,还是高中那副样子。”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不也一直这样么。哈哈哈…”
……
手中的手腕猛地向外抽,我吸了口气,将五指直接从关观的手背滑入她的指间,紧紧扣住,挣动才终于停歇。
我轻轻吐了口气,回头。
关观的的双眼还残存着怒气,眼眶是激动后的微红,但现在眸中的底色更多的是一种我说不上的情绪。
我刚想开口,她却忽然垂下了头,肩头的黑发骤然滑落,发丝摇晃间,我看到一滴透明的泪无声坠落,直直坠我的脚尖,洇出一点点深色的纹。
我的心脏瞬间抖动了一下,想说的话被这一滴泪全数被堵在了嘴边。
我抬起扣着她手背的手,想用手背替她拭泪,没想到她快速侧头躲开,紧接着挣开我的手,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一瞬间竟不敢追过去。低头看着双腿,我轻轻阖上了眼。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双腿的无能。
之后的宴席没有了关观的陪伴,施柚也不再过来客套,我除了喝干净手中一杯又一杯的水,并没有其他动作。
但喝多了水,就会有一个很紧急的问题。
我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数十条未被回复的消息,叹了口气,只能自己移动轮椅,离开了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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