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媛再度回到未央宫时,已是仲秋时节。她行至朱门紧闭、寂静无声的合欢殿,但见白玉阑干寂寥,参差花树颓败,一切都改换了模样。当年孝元皇帝与她一起赏花观鱼的池馆楼阁,也因多年未经修葺而陈旧凋敝。多年以来,她对未央宫一直怀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惧怕,若无皇太后传召,她甚至不愿回来,也许是心底深处无法认同孝元时代已经终结的事实。她由是佩服政君的清醒,仍能自如地生活在这座他已永远离开的孤城里。
她一一走过鸳鸯殿、披香殿、增成殿、飞翔殿与兰林殿的粉墙朱廊,视线所及皆是绿鬓红颜的年轻面庞,青春的流光溢彩灼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诸宫人虽不识得她,见大长秋梁妁恭敬地跟在她身后,亦能猜到她是品阶极高的贵人,皆曲身行礼,低首从她身侧快速经过。
傅瑶早冯媛一月抵达长安,皇帝依旧赐定陶王居于北宫。冯媛穿过宫城复道前去探望,数年未见、相隔千里的时空距离倒令二人比从前同在掖庭为昭仪时亲昵了许多。北宫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傅瑶捋了捋鬓边,想要将白发藏入假髻,那一缕枯黄的发却偏与她作对似的,如深秋枯萎的蓬草一般飘在耳际。她眼神空洞,对缓缓溢出杯沿的茶视若无睹,喃喃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就想康儿身体好起来,我们娘俩好好地回定陶去。”
“母后小心。”一名宫装少妇眼疾手快地托住即将倾覆的黑釉茶盏,又命侍女上前将泼出的水渍擦干。冯媛留意到女子小腹明显隆起,因而未着绕襟深衣,襦裙与大袖衫松松地罩在身上,愈发显得脸颊清瘦。傅瑶并不领情,埋怨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应当保重腹中胎儿,在这里侍奉我做什么。”
冯媛试探地问道:“这位夫人瞧着眼生,是康儿新纳的良娣?”傅瑶叹息道:“康儿也不知怎的,向来不怎么近女色,从前的良娣过世后,也一直没有续娶。好容易身边的侍妾有了身孕,这才抬举封了良娣。”那女子听傅瑶提及她的出身,不禁脸上讪讪。冯媛拉了她冰凉的手笑问:“几个月了?”丁姬柔声道:“快六个月了。”冯媛“哟”了一声,笑道:“巧了,春天怀上,腊月出生,跟我家兴儿一样。”说着便将随身配的一块玉蝉解下,递给丁姬道:“这玉你母后那里也有许多,并非稀罕之物,只不过是先帝御赐,图个寓意吉祥。孤与这孩子有缘,就当给孩子的见面礼罢。”傅瑶见那玉蝉以上好的蓝田翡翠雕成,通体碧绿,背部晶莹润泽的白玉顺势雕成蝉翼,透明薄翅刻有脉纹,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国朝玉饰以简明古朴为风尚,即便傅瑶的首饰钗环堆满妆奁,也少有这般精雕细琢、姿态灵动的玉蝉。冯媛接着道:“玉取谦谦君子,蝉取意态高洁,将来必是个有福的孩子。”傅瑶听“君子”一语,脸色稍显霁和,对丁姬道:“还不谢过中山太后金口玉言?”转而问冯媛:“你家新妇要生了没有?”冯媛笑斥道:“要做祖母的人了,还没个正经。兴儿与卫氏青梅竹马,嫁娶虽早,但算年龄,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哪里能生?”
如此絮絮叨叨半晌至暮鼓响起,冯媛方辞别出来,到长乐宫用晚膳。她尝了一块藕粉桂花糕,又抿了一口菊华酒,咋舌叹道:“光阴流转,物是人非。怎么只有长乐宫的厨子,做的还是当年的味道。”政君见她年逾不惑,仍是一副憨态可掬之状,竟好久未有这样轻松惬意的顽笑时光了,炫耀道:“我这里藏的菊华酒和紫金醇出自一窖,可比皇后明日在菊花会上招待你们用的还好。”
菊华酒是在菊花盛开之时,将之茎叶并采,与黍米一起酿酒,藏至次年重阳时节饮用,色莹润如玉,味清凉甘甜。政君与冯媛久别重逢,兴致盎然,推杯换盏,转瞬便饮尽数杯。酒酣耳热之际,冯媛望见政君佩戴的茱萸香囊,笑道:“还是皇太后这儿有重阳过节气氛。今日我去了北宫,一片愁云惨雾。阿瑶当年多么高傲的人,如今被儿子的病压得一丝心气儿也无。”说到此处,她笑容渐渐敛去,摒退左右,低声道:“皇太后可还记得,我们在琼芳阁时,花粉一案,她曾拿未来子女的性命赌咒起誓不是她所为。莫非真是坏事做尽,有损阴德,如今报应在儿子身上?”
幽凉夜风似水蛇般迤逦而行,轻轻拨开帷帐,政君此时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桩陈年旧事上,只冷哼一声道:“你为她担心?她恐怕是我们之中第一个抱孙子的。”冯媛似松了一口气,安慰她道:“是男是女还说不定呢……陛下春秋鼎盛,迟早能为皇太后添弄璋之喜。”提到嗣子,政君觉得头疼,抚额念道:“远的不提,便是先帝在他这个年纪,也已诞育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他却只有披香殿卫氏产下过一位公主,自幼便体弱多病。皇室子息单薄,实非社稷之福。”念及此,政君惆怅道:“也不知鸳鸯殿、昭阳殿两位赵美人是怎么回事,正当妙龄、时常伴驾,却至今没有动静。”冯媛借着三分醉意,道出心底疑惑:“这永巷真是人事沉浮、祸福难料,我记得随兴儿之藩时,陛下最宠幸的明明是萧君侯的甥女班氏,唤作阿恬的。”政君苦笑道:“别提了。她前些年落胎后,皇帝其实一直对她有情,欲要弥补。她却作了一首《团扇歌》,不知怎地,还在掖庭传唱出来,皇帝愧悔得无以复加,再不敢见她了。”政君边轻叩案几,边缓缓吟出诗句:“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冯媛听诗意决绝,暗自心惊,叹惋道:“正值青春年华,怎生如此弃世之念?”又与政君长吁短叹了一番,方回宫歇息。
晚间落了一场秋雨,清晨人间遍洒微凉。淡蓝天空中几抹微云,如碧玉中的几处白瑕,反衬出天空的清透干净来。许后尚俭,不喜劳师动众,况且近年灾异频现,农民起义时有不绝,也不愿用丝竹管弦粉饰太平。只因今年定陶、中山两国宗室奉请回朝,恰逢重阳有敬老奉老习俗,想着凑个乐子也好,不得不操办起这款待前朝后宫女眷的菊花会来。
筵席摆在未央宫沧池北侧,白玉丹墀两侧摆满了拳头大小、紧抱成团的盆栽菊,宛如一片金丝珠绦织就的累累绣球。应节的琼浆玉液和花饼茶食杂列其间,清风徐来,水天澄澈,花香酒香醺人欲醉。冯媛乘软轿抵达时,皇后许谨正在几位嫔御和命妇的簇拥下众心捧月地说着话,忙与冯媛见了礼。冯媛见许谨从前丰润的面颊已凹陷下去,愈发衬得颧骨高耸,茱萸色蒲桃锦曲裾深衣下纤细腰肢不堪一握,似撑不起那繁复的花钗大髻。冯媛心知许氏与王氏在朝中争斗落败,地位一落千丈,想必许谨更受皇帝冷落,面上仍笑眯眯地道:“皇后是如何清减的?也教教老妇,我这腰身实在是见不得人了”。许谨受她恭维,笑道:“中山太后嗜甜,待会儿品评一番新做的菊花饼饵,也让尚食间长进些。”不多时政君也到了,阖宫女眷都上前团团拜过,这才依次升座。
政君环顾下首,除冯媛和许谨靠她侧坐以外,近前两个座位上蜜瓜葡萄石榴垒得如小山一般,至今仍空无一人。班恬与两位少使沉默地坐在稍远的案席上。倒是远处王氏亲族的夫人们莺莺燕燕、热热闹闹地席地而坐,恍如是家族节宴一般。许谨察政君面色不豫,微凑到她耳边,告知是定陶太后与两位赵美人缺席。政君举起酒卮,笑道:“既如此,我们先开席。”
众人举杯齐声祝祷皇太后长寿。酒过三巡后,太官率尚食间众宫人一盘接连一盘地呈上炙鹌鹑、鲫鱼脍、羊肉羹等时鲜菜肴。冯媛对饭食不感兴趣,唯独喜爱甜酒茶点,忍不住多饮几杯,满口向许谨夸赞是好酒。此时方有两位盛妆丽人款款相携而来,至近前俯身下拜道:“妾来迟了,望太后恕罪。”虽是请罪,话语中并无半分惶恐之意。冯媛好奇地去瞧这两位皇帝新宠,一位动人心魄的清冷美人,一位雪胸隆准的丰腴丽人,唯有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和眉间相似的精致花钿昭示了二人是姐妹的事实,果然各有千秋。政君淡淡瞥了二人一眼,并不发话。许谨问道:“二位美人何故姗姗来迟?令太后久等。”其中缘故许谨岂能不知,不过趁机刻薄她二人一回。那丰腴美姬漫不经心地嬉笑道:“姐姐与我昨夜侍候陛下,故而起晚了些。”许谨轻咳一声,正色道:“侍奉陛下安寝固然是嫔御职分,但孝敬太后和宗室长辈更是德行所在,望两位美人今后修身养德,恪守规矩。”
眼见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合德蓦地懒洋洋道:“注重德行的贵族夫人比比皆是,无趣的很,还是善解人意的民间女子更能得陛下欢心。”此语一出,飞燕唬得偷偷去拽合德衣袖。政君果然沉下脸来,道:“后妃最大的职责是诞育皇嗣,至今掖庭无所出,你们都要反省才是。”提到子嗣,合德也没了脾气。许后和后宫上下一干人等皆避席稽首道:“谨受教。”
冯媛见合德举止骄矜轻慢,便是她受元帝盛宠、母家炙手可热时也不敢如此恣肆妄为,心下有几分不喜,只是既有政君与许谨在场,不欲多事。恰巧合德在她身边的案席落座,抿了一口菊华酒便轻声向飞燕抱怨味道怪异,让内侍换醪糟来。冯媛实在忍无可忍,侧首道:“赵美人,我知晓你来自民间,喝惯了那些粗酒。没关系,没喝过就多品一品,可别糟践了酿酒工匠的心血。”
合德平素仗着刘骜宠爱,不把其他嫔御放在眼里,未料竟有人出言讥讽。她观上首发话者年岁服饰,立即猜到来人身份,也不与她见礼,欠身做了一个福,轻笑道:“想必这位是中山太后了。妾确是见识浅陋,竟没听过中山有什么像样的物产,也难怪太后对尚食间的手艺这般赞赏。可一样东西,是天下闻名的。”座中多有熟知词章典故者,闻言会意。王少使茫然四顾,偷偷问班恬道:“姐姐,赵美人说的是什么?”班恬用纨扇遮住王少使樱口,摇头不语。合德朗声道:“《淮南子》记载,春秋时期,东郭先生曾救过一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想来中山是盛产中山狼了。”说罢掩面吃吃而笑。
政君闻言,向冯媛望过来。冯媛气结,转念一想,起了教训她一番的心思,笑道:“赵美人果然见识浅陋,只晓得中山狼,连我中山国特产的鹿肉脯都未听过。这肉脯是农户将捕到的鹿勒死后,在其腹部掏一个小洞取出内脏,再以干豌豆与树根块填充缝合,以黄泥封七窍,埋入草木灰中。如此半年,方取出熏制成肉脯。色泽乌黑油亮,经久不腐。”说罢击掌示意身后随从奉上一只朱红云纹漆盒,慢条斯理道:“这次除了给陛下纳贡以外,孤身边只剩了这么一盒,赏给你了。”
合德听冯媛抬出皇帝,无言以对,撇撇嘴就要收下。冯媛突然收回了手,打趣道:“长辈送你礼物,怎不拜谢呢?”合德环视四周,上首政君一道锐利目光逼视自己,许谨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笑话,身后女眷有端杯掩口的,亦有侧声低语的,都有心还似无意地望向她,咬了咬唇,对冯媛举手加额,拜伏于地,瓮声道:“多谢中山太后赏赐。”冯媛笑得如沐春风,打开漆盒,取出一片肉脯,递到合德唇边,亲昵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来尝尝味道如何。”
合德闻那黑色油膏一般的腊肉腥膻之气直冲脑门,厌恶地以袖掩鼻,撇过头去。冯媛仍旧保持着递出肉脯的姿势,笑道:“陛下小的时候,到我合欢殿来,也是孤这个庶母给他喂饭。赵美人的胃口,莫不是比陛下还刁?”合德屡次推脱不得,只得就着冯媛的手咬了一小口。怎奈那肉脯入口便生出一阵难言的腐臭味,唇齿间久嚼不烂,众目睽睽之下,合德又无法吐出,直嚼到双眼泛出泪光才勉强下咽。
是夜,冯媛在长乐宫开怀大笑了一番,道:“我中山臭鹿肉余味悠长,陛下今晚怕是不愿宠幸这位赵美人了。”政君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埋怨冯媛小孩儿心性。冯媛骄傲道:“哪朝皇帝没有宠妃呢?偏就她嚣张,你也不严加管束。”政君无奈道:“皇帝喜欢她,既与政事无关,就随他去罢。”
合德不耐油腻腥膻之物,次日唇角微肿起一颗大如红豆的疱疹,触之即疼,怕要化脓,立即传了相熟的女医过来诊治。女医暗示是合德夜间纵欲、不能安眠所致,与臭鹿肉并无关系。合德见向刘骜诉苦无门,不免愠恼,暗自咬牙在心中将冯媛咒骂了千遍。飞燕在一旁嘲笑她大动肝火之举,道:“请女医还不如服用息肌丸。”息肌丸是她二人自定陶王宫起就常年服用的丸药,置于肚脐上,可令肌肤娇嫩光滑如凝脂。合德入宫半年来几有专房之宠,却一直未能受孕,心下奇怪,也请女医顺便诊断。
女医细细地诊脉数次,察看舌苔,又问过合德月事,眉毛都拧在了一块儿,踌躇难言。合德道:“阿妩但说无妨。”女医半是疑惑半是惋惜道:“夫人脉涩舌暗,月事稀少,竟是严重的气滞血瘀、肝气失调之症。”合德怔了一怔,握住女医手急切道:“那我今后可还能得子?”女医犹豫良久,字斟句酌道:“夫人还年轻,以汤药针灸调理,不是全无希望。”飞燕也是无比震惊,请女医给自己诊脉,症状竟与合德如出一辙。她缓缓跌坐在地,喃喃道:“怎会如此?”
合德心中已有计较,取出盛装息肌丸的玉瓶请女医相看。女医将丸药凑到鼻尖闻过,更兼得知合德飞燕服药已有数年,叹息道:“请夫人立即停止服用此物,这其中的麝香、广藿香、白僵蚕都易致女子不孕。”说罢暗中抬眼去觑合德,那双眼睛里流动着幽然的冷意,平静得丝毫不像一个得知自己此生都可能无子的女人。只听得合德声音静如死水,“还望阿妩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暗中为我们调理。如能有孕,定不负你厚恩。”
时值正午,和煦的秋阳透过窗棂映照在合德的锦衣华服上,她却觉得彻骨寒冷,每一片骨头都似在打哆嗦。膝盖上有滚烫的液体沁过襦裙,她这才留意到飞燕不知何时伏在她膝上无声地哭了。她伸出手去握飞燕的手,才发现二人手心里俱是冷汗,谁也焐热不了谁。半晌,飞燕抬起头来,拭去泪痕,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合德叫住她,担忧道:“你去哪儿?”飞燕冷冷道:“我要去北宫,质问那个妖妇。”合德难以置信道:“你疯了!你想让皇太后知道我们和定陶的牵连。”一行清泪顺着飞燕苍白的脸颊滑落,嘴唇不知何时被咬破了,迸出几点玛瑙珠子似的殷红来,她极力压抑悲戚道:“明明说只是探听机要,为何要害我们无子?”合德阴惨惨地笑道:“这还用问她么?她是在为定陶王室筹谋皇位。殿下如今的身体是不知有没有这个指望了,她恐怕满心满眼都盯着丁姬的肚子。”飞燕红着眼眶道:“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对我们不仁不义,为何我们还要受她驱使?”
合德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湖蓝天空,她们二人自被定陶太后豢养的那一刻起,就永远挣脱不了她的桎梏了。“没用的,她知晓我们的来历,要让皇太后知道我们是她的人,我们轻则被逐出宫,重则性命难保。享受过这泼天富贵,姐姐难道还想回到从前的泥淖里么?”飞燕不甘道:“可陛下……”合德叹息道:“姐姐怎么又犯糊涂!失了子的女人,班婕妤就是前车之鉴。陛下之前再怎么宠爱她,现在不也是远远打发了?我方才也交代过女医妩,我们不易有孕之事绝不能泄露出去。今后便如未得知此事一样,牢牢攥着陛下的欢心,方能在掖庭立于不败之地。至于子嗣,由女医妩慢慢为我们调理身子,命里有或没有,一切随缘罢。”飞燕不可思议地望向淡然自若的合德,她固然知晓背负着定陶的阴私,可也心存如平凡女人一样的念想。她突然不可遏制地嫉妒丁姬,那个容貌才情并不出众、却让人由衷地感到舒适妥帖的侍女,能像解语花一样伴在倾慕的男人身侧,为他生儿育女。而她,即便拥有令人艳羡的美貌和皇帝的宠爱,也只能为他人腹中的珠胎作嫁衣裳。她摇头,哀凉而机械地重复道:“我做不到,做不到……”合德上前,抱了抱她,似抚慰婴儿一般在她耳边轻声道:“好了好了,我同姐姐都是一样的……”
寒衣节过后,天气立时凉了下来,冯媛欲辞别回封地。因政君道:“眼看定陶王的病越发重了,此时启程,倒像是孤赶他们母子走似的,平白落个不慈的名声。”既是皇太后加恩,冯媛便留在未央宫中,打算过了正旦春祭再走。
定陶太后虽于北宫深居简出,名分上却属皇帝长辈,掖庭众人也免不了前来拜见。合德恐飞燕见到定陶太后沉不住气,抑或做出什么傻事,屡屡劝飞燕别去,礼品带到即可。飞燕却执拗地非去不可,合德无奈陪她一同前往。北宫长久无人居住,临时扫洒出来,庭院里石砖缝隙的几丝寒烟衰草却未拔除干净,在风中凄迷地招摇,就如定陶太后头上斑驳的银发一般。但令合德惊讶的并不是定陶太后容貌的老去,而是她的眼神失去了往日雄心勃勃的锐利,变得浑浊恍惚,总似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发呆。飞燕出乎意料地未置一语,坐在一旁垂首听着合德与傅瑶寒暄。
合德问起刘康病情,傅瑶只说是陈年顽疾,在定陶缺少良医诊治。飞燕忽道腹痛,傅瑶便遣了一名老妇带飞燕去后殿。北宫南侧临近夕阴街和长安东市,远远能望见东市市署高耸的阙楼斗拱,大市的鼓声隐隐传来,想必是要开市了。东市内想必是四海客商往来、讨价还价人声鼎沸,然而北宫的重重院落内,楼台高锁,四下无声,一群大雁结阵飞过,捎来不知长于何处水边的白色芦花。软软的秋风割过她的面庞,她蓦地领悟刘康宁可要她飘零天涯,也不愿将她禁锢于斗寸宫室的想法,一瞬间心酸得想要落泪。她假装无意地向那宫人探听刘康的寝殿所在,那宫人低眉顺目地向她致歉,称自己不在定陶王跟前服侍,并不能确定。
飞燕失望间,见垂花门外掠过一个熟悉身影,她的身形臃肿了许多,身后还迤逦跟着一行侍女,正是丁姬无疑。飞燕两步并作三步上前,老妇见势不妙,早已叫唤起来。丁姬诧异下顿住身形转过头来,恰与飞燕四目相对。老妇气喘吁吁地跟上,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良娣夫人”。丁姬未料在此处见到飞燕,低垂了眼睑,掩住眸中的嫌恶,对飞燕微一欠身,称之为“赵夫人”。飞燕对那称谓中的疏离和警告之意充耳不闻,仍用旧时称呼恳求道:“丁姬姐姐,我想探视殿下,可以么?”丁姬心中冷笑几声,淡淡道:“夫人是陛下嫔御,私见亲王多有不便。何况,殿下未必想见夫人。”飞燕愣了一愣,反咬了嘴唇道:“我与殿下素未谋面,又无深仇大恨,姐姐怎知殿下不想见我?”丁姬一时语塞,不欲饶舌,吩咐老宫人道:“赵夫人是太后的客人罢?赵夫人定是迷路了,劳你送她回前殿。”说罢就要拂袖而去,飞燕一把拽住她袖幅道:“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念叨殿下,我特来看看,也好将殿下近况回禀给陛下。”丁姬大腹便便,顾及腹中胎儿,不敢妄动,只得缓和了语气劝她道:“你再扯住我,我送药便慢一分,殿下的病痛便多一分。”她身边的侍女见两厢拉扯,都唬得不轻,趁飞燕怔忡间,一拥而上将两人分开,就要簇拥着飞燕往前殿去。
“都在做什么?”一把温和却嘶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飞燕轻颤了一下,顿时红了眼眶。她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有机会跨越长安与定陶千山万水的阻隔,再次听见这个和暖如春的声音。她回身匍匐拜倒,千言万语凝为一声轻唤:“拜见殿下。”一双丝履缓缓地向她靠近,想必受病痛折磨,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缓慢,最终在与她相隔一尺的地方停下。咫尺天涯,飞燕第一次体会到这四个字,竟是如此贴切。她眼中的雾气逐渐沉重起来,聚满的泪水再也无法忍住,夺眶溢出,跌碎在青砖地上。
刘康命人将飞燕扶起,环视众人道:“对陛下嫔御拉拉扯扯,谁教你们的规矩?”他待下极少疾声厉色,加上在病中,训斥声更是失了力道。刘康认得傅瑶跟前的老宫人,对她道:“你去告诉母亲,赵夫人探视一番好意,与孤和良娣说几句话就回。”老妇犹豫片刻,回道:“诺。”丁姬欲要阻拦,刘康已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丁姬心如刀绞,凄凉地唤道:“殿下,如果不是为了她,你怎会旧疾复发?为何还要私自见她?”刘康虚弱地咳了两声道:“谁说是私见?不是还有你在么?”
飞燕料到刘康在她离去后一病不起必有缘故,但未曾想到这缘故是因她而起,震惊之下抬头去看刘康。他虽然面色苍白憔悴了许多,发髻也因多日卧床而略显散乱,但看向她的一双凤目依然清澈,有细微的柔和光芒在跃动,似是歉意,又似是欣喜。他的嘴唇蠕动了片刻,终是释然地笑起来。飞燕听得那笑声似牵动着他肺部深处的疼痛,如同秋风扫过落叶的澌澌声,亦顾不上礼数纲常,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泪滴顺着她的下巴坠落在他手背上,一声一声清晰可闻。刘康没有拒绝她逾越本分的狎昵,深吸一口气,像是落定了一个决心,而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做出前所未有的亲密举动——抚了抚飞燕脑后柔软的头发。他胸口的灼烧和窒息感,也被这宁静慢慢地安抚下来。丁姬心头涌起难言的哀恨,已经许久未见到刘康脸上这般纯粹的、不经掩饰的欢喜,仿佛突然看到一片奇美的风景,连生命都发出光来。她由是知道,世上有的人,即便形影不离相濡以沫,即便同床共枕肌肤相亲,也无法真正地进入对方的生命。而有的人,即便不具有相配的家世地位,不具有相似的志趣修养,不需要任何理由,仅仅是为了看一眼,也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傅瑶见飞燕许久不回,暗道不妙,先前遣去盯住飞燕的宫人折回,凑到她耳边迅速地告知方才的混乱。合德联系到此前飞燕坚持要来北宫的奇怪举止,也猜到了其中缘故,神色十分尴尬。傅瑶深深地看了一眼合德道:“你聪明一世,唯独对你姐姐的糊涂心思,视而不见。”站起身道:“还是随我去看看罢,免得动静闹大了,不好收场。”正说着,飞燕居然一个人回来了,除了眼周一圈灼红外,神色木然与来时别无二致。合德忙掏出锦帕递给飞燕道:“外面的风竟这样大,我们也是时候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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