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回 归尘

大行皇帝葬入延陵之后,新政被迅速提上日程。新帝改元建平,以节谨免奢为政务之先,罢乐府,停官织绮绣,放归三十岁上掖庭宫人,禁郡国献名兽,免受灾地方租赋。同时大刀阔斧地推行限田令,列侯、公主与吏民占田不超过三十顷,蓄奴不超过六十人,削田以三年为限,超过限度的田产奴婢皆没入官府。朝野上下顿时一洗成帝朝郁积多年的阴霾沉闷,除旧布新的勃勃朝气呼之欲出。但蓄田风气旷日持久,莫说是士族,平民小吏占田百余亩以上者也大有人在,因而朝臣对新帝雷厉风行地启用成帝搁置多年的政令有所腹诽,也对新帝如何对待田亩资材甚巨的王氏外戚持观望态度。

昔年煊赫一时的王氏五侯在成帝年间陆续辞世,承继家业的王氏子弟以新都侯王莽为先。他经王根举荐继任大司马,然而素日亲善者多为贤良文学之士,空有贤名在外,军中根基尚浅。当年由王凤拔擢的前将军朱博、右将军何武等人对这位受家族封荫的年轻宰执难免不服。而王音之子太仆王舜、王谭之子成都侯王况、王根之子曲阳侯王涉只是闲散纨绔,难当大用。王莽自知处境艰难,向皇帝上表辞官。皇帝派使者临宅邸坚决挽留,转达道:“大司马不起,朕即不敢听政”。并赐王莽黄金五百斤、安车驷马,令中黄门十日一赐餐、群臣朔望朝见向其行礼,益封王氏侯者五百户至两千户不等。王莽不敢不对这极尽尊荣的安抚之举投桃报李,不久便请求太皇太后王政君下诏,王氏阖族除了保留坟冢祭祀用地以外,其余田产悉数分给贫民。

年仅十七岁的刘欣在同步推行田亩改革与人事变更中表现出的政治手腕令人意外。王莽虽领了大司马的虚职,但直接统帅长安城南北两军的朱博、何武、控有官徒兵的司隶校尉解光与其多有不睦,在新帝轮番的赐爵封荫厚赏之下很快投效了新朝。刘欣还拔擢表舅傅晏、傅喜为戍卫未央宫城的光禄勋和卫将军,亲舅丁明、表兄傅迁为内朝侍中。从逐渐崭露头角的傅丁外戚中,诸臣能够窥得背后的微妙端倪,定陶恭王之母傅瑶自回京为大行皇帝奔丧后,一直滞留于定陶王设在长安的官邸。刘欣即位一年后的新年正旦宴会上,内者令在太皇太后帷幄旁为定陶太后设座,王莽怒斥内者令“定陶太后藩妾,何以得与至尊并”,罢宴归家后即再度向皇帝乞骸骨。这一次,刘欣没有再挽留王莽,加封五百户后许王莽隐退回封地新野。

政君很快品出事情的不对劲来。但自刘骜驾崩后,她心灰意懒不欲与傅瑶争锋。况且皇帝待她极尽孝道,晨省昏定风雨无阻。她对萧育感叹,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陛下能做到这份上已强过先帝百倍了,我又何必计较他想留亲生祖母在长安呢?”萧育眉宇间挑起忧心忡忡的波磔,道出与她背道而驰的想法:“定陶太后为人刚暴,长于权谋,留在长安恐不只为了与陛下亲近,而是妄图干预政事。巨君一去,殿下外家势力被削去了十之六七。若有变故,殿下何以自保?”政君低眉深思,沉吟道:“天下乃刘家天下,非我王氏天下,更非她傅氏天下,大族此衰彼兴,也不过是刘家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在时五侯权势盛极、谤满天下,生出多少事端波折。如今陛下要王氏散尽家财、急流勇退,对我那帮生下来就衣锦怀绣的子侄辈而言,未尝不是好事。”萧育摇头道:“这并非干系到一姓之荣辱兴衰,说到底,臣不相信以定陶太后的品德,能有容人雅量,足以惠泽天下。殿下自可光风霁月,但也应有备无患。你看朝堂上钻营之辈蠢蠢欲动,恐怕不是人人都奉行公道二字。”

此后数月间,安阳侯王舜、成都侯王况因私纳前掖庭宫人为妾被遣回封地,平阿侯王仁因窝藏罪人赵合德旧属被免去爵位,侍中王邑、射声校尉王邯因府邸僭越违制被罢官。王氏外戚得王凤兄弟苦心经营数十载,其子侄竟于一年内被新帝从高位上撤换殆尽。念及皇帝此前对王氏的拉拢厚待,众人不由地感慨皇帝翻脸比变天还快。往日挤破脑袋要攀上这根高枝的朝臣如鸟兽散,或有胆小怕事者请求致仕,或有趋炎附势者改投新贵门下,大有山雨欲来之势。萧育既为帝师,也算皇帝近臣,皇帝命其代王莽领尚书事,负责诏书起草与政令传达。

朝堂上该来的终究会来。高昌侯董宏揣测天子心意,认为眼下时机成熟,上书言:秦庄襄王生母乃夏氏,后过继给华阳夫人为子。即位后,华阳夫人与夏氏俱称太后。宜尊定陶恭王母为太皇太后,恭王后为皇太后。此议在朝廷中一呼百应,唯有丞相孔光与太傅萧育两位遵循古礼的老臣据理力争,斥责董宏以亡秦作比,诖误圣朝,属大不敬。刘欣见下首吵得不可开交,他自皇太子时期视朝,对于这样的场面并不意外。他凝眉思忖片刻,拿出了四两拨千斤的赤诚道:“朕年幼失祜,凡有病痛,都是定陶太后日夜守在朕榻前,打水换衣,喂饭喂药。天伦之情发自童蒙,是为人根本,若能舍弃,人与牲畜有何区别?”萧育不为所动地奏道:“孝成皇帝圣恩深远,已为恭王立嗣,承继藩国祭祀,奉养定陶太后。陛下继体先帝,持重大宗,承宗庙天地社稷之祀,如只顾念一己私情,而偏废尊卑之礼人伦之序,是舍大义而取小节,实非亿兆黎民之福。如今傅太后逡巡京师,于礼于法皆不合,陛下宜遣其之国。”孔光是孔子十四世孙,与萧育皆出于宿儒名相之家,门生故吏之中不乏方正贤良者,也依次进言劝谏。皇帝毕竟即位不久,尊师重道,谦逊克己,因此贬斥董宏,对其议不予采纳,但默许定陶太后继续留在长安。

建平二年初夏,关东暴雨。皇帝自称梦见定陶恭王衣衫尽湿、眉目凄楚。遣人探看定陶恭王宗庙,果然偏殿瓦片破损以致漏雨,皇帝下旨申饬定陶王刘景。郎中令泠褒、黄门郎段犹上书建议追尊定陶恭王为共皇帝,立庙于京师。尊傅太后为共皇太后,丁后为共皇后,宫殿侍从、车马舆服比照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制度。萧育、孔光再度反对道:“《礼》曰:‘父为士,子为天子,祭以天子,其尸服以士服。’子不赐父爵,而为父服斩衰,是为尊父祭祀之礼。定陶恭王谥号已前定,不得复改。”皇帝终是不忍生父宗庙疏于照管,经向太皇太后陈情,追尊刘康为共皇,在长安郊县为其立庙,仪如孝元皇帝,但对恭皇母尊号未有定论。

五六月间,因京师周边弘农郡的水灾,皇帝暂时搁置尊号之议,斋戒祭天,朝堂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萧育考虑了最坏的情形,试图再次将令玥送回雁门。萧绍长期跟随舅父往来西域和北地撰写地理方志,不愿再回长安,便在雁门成了家。几次提起,令玥先是故作糊涂,避重就轻,实在搪塞不过去,便红了眼眶咬牙道:“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难不成你心里还惦记着其他人?你若是再敢提让我走,干脆一纸休书好聚好散,今后山长水阔,再无瓜葛!”她的固执是端庄持重的底色,就如额畔皱纹一样,随着年华的老去愈发水落石出。萧育哭笑不得,记起多年前将她送走那一次,她的积怨持续了十几年,亦想如今未必就会走到那一步,只让管家暗中张罗起来,以备不测。

孔光继翟方进任丞相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深居简出。今上即位后,他又阻拦为定陶太后上尊号一事,更加行事低调,每日除例行入朝外,闭门谢客、沉溺训诂。萧育到访时,见院中横陈着箱笼竹箧,似是主人要搬家一般,不祥预感在心头隐隐缭绕。他长孔光数岁,因此孔光虽为丞相,仍先行向萧育执礼。孔光心知他前来所为何事,解下劳作时挽起广袖的攀膊,指着满地被南风翻动得轻微作响的竹简,笑道:“我趁着长安连日阴雨停歇,天光放晴,在府中曝书。”萧育开门见山地道:“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然陛下为定陶太后谋尊号,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恐怕还有后招。若将来再有此议,不知丞相打算如何进谏?”孔光袖手,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与他坦诚道:“不瞒君侯,这不是我今后该操心的事了。我前日已向陛下递交了辞表,相信陛下不日就会允准。从今往后,便可退居闾里,重操祖上就业,做个教书先生。”萧育一愣,心也缓缓沉了下去,仍是不死心道:“丞相久经官场,怎么顷刻间将功名利禄看得淡了?”孔光不满他话中的讥诮,回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岂是为了功名利禄?但求心之所安。我私下里数次向陛下进言,尊号实非朝堂上的礼仪名分之辨,根源在于傅丁子弟一朝崛起,大肆敛财,豪置田宅,为傅太后上尊号只会纵容傅氏外家,令新政陷于危殆。该说的道理都已说得明白,陛下心意笃定,自以为可约束外戚。臣下非要强自诤谏,就是彰显主上不辨忠奸的过错了。”复又叹道:“丞相不易啊,上承天子,下庇小民。先前翟相辅政多年,上下相安,竟因为荧惑守心的天象被赐死,真是飞来横祸。我为相三年,自知政绩平平,又屡次忤逆上意,是该让位于贤者。我也好心提醒君侯一句,眼下傅氏风头正盛,况非善与之辈,君侯宜应保重自身,以待来日。”

萧育打马自闹市经过,雨后微凉季风拂过路边浓荫几可蔽日的一树老槐,那苍翠膏腴萧然落了满地,在风中滴溜溜地打转。他抬头望天,天光炽烈犹是盛夏,但他遍体生寒,如置身于萧瑟深秋。他暂不欲归家,寻了一处酒肆坐下,对着一盏澧酒,将东飘西荡的思绪重新聚拢起来。案几旁恰有几名年轻人在小声议论新政,神思纷乱中有几句话飘过他耳,其中一人自矜之际微微提高了声音:“京师富商大贾如杜陵樊嘉、茂陵挚纲、平陵如氏、苴氏等资财以巨万计,赊贷时动辄收取五到十倍利息,是损百姓而肥私囊,根源在于货币多年不变。我听说朝廷正在考虑废除五铢钱,兄弟家中最近若有余钱,应当多囤一些麟趾金。”萧育听得额上青筋突突跳动,手心里俱是冷汗。币制改革是皇帝密令内朝商议的对策,诏令尚未拟好,竟已沦为街巷杂谈,中间还不知传了多少道。省中机密要折遭泄露,他这位尚书令自是脱不了干系。他顿时想起方才孔光意味深长的眼神,原来对手的动作来得这样快!他没有多少时间思考应当先去东宫提醒公孙夫人临去前交代的石渠阁旧年档案,还是先回家向妻子示警。翻身上马后,他手心汗湿连缰绳都握不稳,一咬牙,还是先往家驰去。

到了家宅门口,萧育一眼望见的是司隶校尉解光手下身着绣衣的官徒兵,武帝朝卫太子的巫蛊之狱正是由时任司隶校尉的江充挑起的,他于是知晓事情绝非泄露省中机密那样简单。事到如今,再调转马头回东宫求救亦不可能,他如困兽般在心中仰天长啸一声,平静地问那从门楹阴影下踱出的掌刑之人:“我夫人在哪儿?”解光早在他家中守候多时,这会儿反客为主地迎出来,倨傲神色中浮泛着一丝卑琐:“本司接到劾奏,有人控告你与中山太后冯氏暗中往来,泄露机要,非议朝政,僭毁今上。你应当知道,本司直接听命于陛下,可不经廷尉逮捕百官,包括列侯、三公、外戚。奉陛下口谕,委屈君侯随我们到廷尉诏狱走一趟了。”解光数出一连串罪名,一边向身后兵士使了个眼色,令他们上前围住萧育,倒不是怕他反抗。国朝刑不上大夫,面对刑讯之人,文臣出于一时激愤不堪受辱、或为显气节自裁者也是有的。但眼前之人贵为天子师傅,既未质疑皇帝谕旨,也未对滔天罪名表现出过分惊讶,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的主人不是让你把一具死尸带回诏狱罢,那就让我确认夫人平安。”解光听他话语,似早已洞悉幕后谋划之人,不免心虚道:“君侯放心,夫人安好。”转头吩咐底下人将令玥带过来。令玥被两名兵士看守着,身上未加镣铐,见到萧育,惊惧脸色愈发煞白,颤巍巍地唤道:“君侯,到底出了什么事?”萧育见她这番光景,传递消息都不能够,遑论逃走,方才凝视解光的凌厉眼锋化作了心里一摊颓唐,他舔了舔嘴唇,想要给她吃一颗定心丸,出口的话却亦在颤抖:“是有人诬告,能……能说清楚。”

刑室的高墙生着一层厚重黏腻的青苔,四壁挂着各式叫不出名目的刑具,在视线够不到的高处开了一道极小的洞窗,幽蓝的光线得以投射进来,像是一条暗中盘踞的蛇在眨眼睛。萧育身加桎梏,两个狱卒按他肩想令他跪下,解光微一摆手,随他腰背挺直地立在当地,双手抱拳往右上一拱,道:“萧育,我奉陛下之命问你,你只需回答是或否。先帝绥和元年正月,你送中山王母冯氏回封地,是否与她私下里说太子名分不正,德浅才疏,中山王应结交朝臣,以俟转机?”见萧育不答,又道:“上个月,你是否与中山信函往来,泄露内朝机要奏对,甚至怨怼诅咒今上?”他见萧育依旧冷眼瞧着他,只得从袖中扯出几卷帛书,凑近一步,在他面前抖了抖道:“这里面有弹劾你的证词,有你亲笔书信,也有市井间流传的内朝草拟诏书,白纸黑字,人证物证俱全。你虽只教了陛下一年多,但陛下若不是掌握了来龙去脉,你又岂会身处此间呢?”

萧育有所触动似地接过那几份帛书,就着昏暗光线略翻一翻,努力地眯眼辨认出那控状的末尾潦草签着“中常侍宋弘”几个字。在脑海中搜罗一番,全然不记得与此人曾有交集,不禁嗤笑道:“都是造伪。我是朝廷两千石官员,即便涉嫌犯禁,也应由九卿以上官员五人同审,犯不着与你私下交代什么。”解光怫然变色道:“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本司用刑。”萧育咬牙笑道:“校尉好不威风。无名小卒怎么请得动你呢?我不管你背后究竟是何人,此案既蒙天子亲下谕旨,便是御案,而且牵扯到中山太后,多多少少要在史书上记一笔。你不在乎后世名声,不代表天子不在意。我劝校尉还是如实向上禀告我的话罢。”解光来之前,傅晏确实叮嘱过他慎用刑罚。萧育毕竟是太傅,三木加身已属少见,再遭严刑逼供,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若哪天皇帝记起师生情谊,他解光才是里外不是人的那个。如是想,他收敛了怒气,眼中闪出深邃的光来,“我奉陛下诏命办事,一片公心可对日月,哪有什么背后之人?”

囚室里晨昏莫辨,地气阴冷,萧育面向石壁跽坐着,四下没了人,他浑身关节都冻得发颤,整个人也缩成一团。他忽而听得门口锁链被解开的声响,立即调转过身,眼中的神采却渐次熄灭了,透出淡淡鄙夷来。傅瑶提了个漆盒站在原地,对他的反应见怪不怪道:“怎么?你以为是谁?”算起来,他们自成帝阳朔三年邛成太后去世时见过一面,已过了将近二十年。都说似水流年,年轻时闲适散漫的光阴是明渠御沟里落花流水,晃晃悠悠,一过不惑之年,竟如黄河奔涌入海,须臾便是沧海桑田。萧育早已背过身去,重新对着墙面静默不语。傅瑶如今踌躇满志,自然不与他计较,径自到他身边拣了一块茅草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打开食盒,取出几碟菜蔬、一壶酒来。她斟满两个白玉耳杯,自饮了一杯,点头叹道:“西域都护府派人快马送到长安的葡萄酒果然香醇,此酒贵新,请君侯同饮。我已先干为敬,不用担心酒里有毒。”萧育嘲讽一笑,对她的俯就和激将都无动于衷。

傅瑶并不气馁,挟了几样菜放在他面前,切入正题道:“举朝都晓得审时度势,只有你,非要装赤胆忠心做谏臣。我把皇帝从襁褓中抚养长大,教他识字做人,在立储这件事上也有大功,但所求不过是上个皇室尊号,留在长安而已,你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解光搜罗的那些罪名,什么泄露密折,勾连诸侯,都是可有可无、可大可小。你也很清楚,就是想让你服个软,别成天满口嚷嚷着宗法礼仪。今后你想做丞相也好,回乡安享太平也好,都依你。何必搞出个九卿会审,弄得两败俱伤?”萧育用手上镣铐在面前的漆盘沿上敲了敲,发出两声清脆响声,笑道:“到底是谁在大动干戈?一年之内将王氏外戚尽数驱逐出京,让傅氏子弟掌握长安军防,纵容其圈占京郊肥田。于己政见不合的,丞相被迫辞官,随便搜罗几个罪名就将太傅下狱。恐怕当年大司马王凤在世,也自叹弗如。陛下初即位,本欲躬行俭约,褒赏大臣,朝廷翕然望治世重现,却再度被扣在‘孝’的帽子底下,受外家掣肘,臣为陛下扼腕。”傅瑶自觉与萧育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萧育却仍拿这套春秋大义的说辞堵死她的前路,冷哼道:“当年王政君娘家五侯与先帝几可分庭抗礼,把你赶出长安、差点死在南郡就不说了。我娘家人丁单薄,几个人穷志短的堂兄表侄置些金银田产,如何能与王氏专权跋扈相提并论?当年也未见得你奋起反抗,如今却一副宁为玉碎的做派,是不是太偏心了?”萧育回过身,厌恶地瞥了一眼那盛在耳杯中的玉液琼浆,道:“至少,她没有动用西域都护府送军报的快马,为自己送酒。”傅瑶气结,没有想到这原本用于求和的葡萄酒也能成为她的罪证,顿觉今日这番纡尊降贵之举可笑至极,她冷笑道:“你这样笃定,是指望她来救你罢?可惜她现在爪牙尽断,救得了谁?”萧育不再置一言,背对着她,如一尊石化的雕像。

傅瑶气急败坏地出了诏狱,解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未料这位权势中天的贵人被萧育呛得体无完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傅瑶双目被狱外明亮光线一蛰,刺痛得要流出泪来。她隐忍多年,熬走两代君王,终于将孙儿送上帝位,但自己也不知天命剩余几何,仍旧是王莽口中的“定陶藩妾”;世人都道傅氏因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族中子弟同她并无血缘之亲,她依旧孑然一身冷暖自知,何况皇帝已开始对几个表舅的胡作非为暗中不满;她看似身处高位,翻云覆雨,但甚至无法令一位阶下囚简单地保持缄默。她佯作用广袖遮挡天光,偷偷拭了一把眼角浑浊的泪,好似能将众叛亲离的凄凉一并拂去,却望见一辆軿车停在诏狱门口,内心冷笑一声,偏首对解光道:“你这儿迎来送去,好不热闹啊。”解光讪笑道:“方才狱卒来报,是太皇太后,臣岂敢阻拦。”傅瑶登上马车,撇下一句道:“她与人犯说了什么,盯紧了,速来报我。”

萧育听傅瑶纷乱的脚步去得远了,身后却再度响起衣袍摩挲声,头也不回地怒斥道:“滚!”那人鼻息微微一滞,僵立片刻,勉强颤声道:“君侯啊……我该怎么救你?”他如一头被逼到穷途末路的豹子,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一跃而起,终于见到了他一直期盼的人。顾不上为方才的冒犯道歉,亦顾不上诸多礼节,他攀住两根结了蛛网的木栅,竭力试图探出头,确认左右无人后,压低语声对政君道:“委屈殿下涉险了。公孙夫人临去前,曾留下交代傅氏身世的手书一封,藏于家中兄长画像后的暗格内,管家知道我兄长画像在何处。此外还有宣帝朝本始元年谋害许后医女一案的旧档,存于石渠阁乾号第九架第二十四格内,虽然年代久远,细节语焉不详,但可与公孙夫人遗信互相印证。殿下将傅氏身世公诸于世,则傅氏为罪人之女,没有资格享皇太后之尊。”政君愕然,这其中数道曲折如重锤般砸得她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她确认了一遍,将他交代的字字句句刻进心里,焦急问道:“然后呢?这与救你有何干系?”萧育恻然一笑道:“你说的是对的,公道自在人心,只是有时会被权势的浮云遮蔽。诬告我的证据根本漏洞百出,只需傅氏大势已去,朝中一定会有人为我陈情。”

政君不欲多余人知晓她来诏狱探视,只带了孔惠平和太仆寺一名侍奉她经年日久的车夫,此刻分身乏术。她又悔又急,满头大汗,问孔惠平道:“你会骑马吗?”孔惠平被她没来由地劈头一问,定定摇头。政君哀叹一声,对孔惠平无奈道:“你自去雇一辆车,赶去宣平里萧君侯宅邸。”凑到她耳际,将要寻的东西与方位皆一字不差地说了,自己则上了軿车,对车夫道:“去未央宫石渠阁,要快。”

政君从未觉得从诏狱到未央宫的路程如此漫长,长安城中有御用驰道供皇室车马通过,但车夫毕竟顾忌着一旁奔跑嬉闹的孩童,不敢令马车疾奔。时值正午,坊门大开,七夕与中元两大节将近,长安主道上出行采买节庆用物的人流车马熙来攘往,微风中带着充满烟火气息的温度,是太平盛世里最寻常不过的一天。这一世,她从未留住过谁,只道强留也留不住。但这次是不同的,若不奋力一博,只怕余生都将愧悔无极。她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截裙裾,仿佛这样就可以从阴谋的泥淖中拽住故人的性命。

与此同时,解光快马抵达定陶王官邸,向傅瑶禀报了狱卒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因相隔一段距离,只听到萧育似在嘱托取两件东西,一份公孙夫人手书,藏于家中兄长画像后,还有一份收录于石渠阁的旧年档案。解光犹是云山雾罩,但看太皇太后离去得极匆忙,料是足以翻案的证物。这厢傅瑶眼中的笃定渐渐凝住了,化作一片血红肃杀,她迅速起身问道:“太皇太后去了何处?”解光道:“往南边未央宫城方向去了。”傅瑶估摸着时辰,立即唤来身边近侍道:“速派一队卫士骑快马去萧育宅,不许任何人进出。备车,孤随后就到。”临出门前,又似想起了什么,转首顾解光道:“此事除了那个狱卒,还有谁知晓?”解光唯唯道:“只有臣。”傅瑶点头道:“那就好办”。

石渠阁是专供皇家收藏典籍档案的殿阁,防火乃第一等要事,因而周身以石板砌成,四围环绕着水渠,盛夏时节亦冷如冰窖。看守石渠阁的内侍见此处无人问津,平日里都懒散惯了,午后俱在檐下打盹,哪里相信眼前衣饰朴素、只身前来的老妇是太皇太后。政君又是拿出腰牌,又是打赏,内侍才将信将疑地带了她进殿去。宫中机构尚是如此,京师和地方吏治不知是腐坏成何等模样。然而政君此刻无暇去想更多,她在内侍指引下按萧育所述寻到那方档案格,内侍掏出钥匙想要开锁,谁料那铜锁数十年未启,早已生出一片绿锈,让内侍蛮劲一拧,钥匙竟生生断在里面。政君只觉今日之事处处都透着古怪和不祥,待车夫从长乐宫搬来救兵,再兴师动众地将铜锁砸开,终于瞧见那一卷绸布包裹、火漆密封的案卷,静静躺在落满灰尘的档案格内。不知是因寒冷还是恐惧,政君面色苍白,手脚冰凉,双手兀自抖个不停。她解开封印,展开竹简,在记述中细细地寻找蛛丝马迹。那些关于孝宣许后的、关于元帝夭折幼妹的、关于淳于衍的、关于李照的,曾经鲜活但已被今人忘却的名字被熟悉的字迹录下,她抚过母亲的姓名,几要潸然泪下。其中确有一段淳于衍独女在案发后不知所踪的记载,甚至包括那条漏网之鱼的生辰八字,然而要将她与如今的定陶太后相联系,确实还需公孙夫人手书。

傅瑶从未来过萧育的宅邸,当踏过府里的碎石曲径、穿廊画栋,处处透着温情静好的诗书礼仪之家,她惊讶于自己在成败悬于一线的节骨眼下,内心还能泛出一丝嫁得良人、相夫教子的少年绮梦。司隶校尉官徒兵稍加恫吓,管家很快就惊惧而茫然地将她领到了那间悬挂萧育兄长画像的空卧。傅瑶屏退众人,将画像掀开来看。她心跳骤然加快,迅速将画像扯下,背后果然有一片鸡蛋大小的墙壁微微凸起,似是机括。轻轻一按,靠墙书架便“啪”地弹出一个檀木匣子来。她唤人进来撬开铁锁,复又阖上房门,仔细翻拣过里面的物事,果然在最底下发现了一封黄帛,正是已故大长秋公孙氏以孝宣许皇后案主审女官身份写下的、指认傅瑶乃罪魁之女的证词与画押。她胸中气血逆行,迅速将帛书就着案边烛火点燃,柔软脆弱的丝帛在火中卷曲起来,微红烛火映着她的面孔闪烁不停,如真相的垂死挣扎。她亲眼看着那卷帛书燃成灰烬,这才精疲力竭地跌坐在案几旁,察觉自己颊畔鬓角皆是濡湿冰凉,不知是泪是汗。她漠然地瞥过匣子中的其他物件,一根陈旧不堪的青玉簪、一枚纹样独特的白玉珩,这些于她而言毫无意义。然而另一卷帛书很快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如敏捷的兔子一般跳起来,抖开那匹绢布,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原来是萧育在宣元朝出使西域时撰写的民俗风情录。她终是不放心,也将其付之一炬。

远处传来沉闷暮鼓声,傅瑶推开窗一看,暮色如一席遮蔽秘辛的华美帷幕,缓缓从天际落了下来。

长安七月夜间常有雨,诏狱年久失修,墙壁一角淅淅沥沥地渗下雨水来,让牢房内愈发阴冷潮湿。囚室内本就光线昏暗,今夜更是连稀薄月色都无,因而当政君再度踏入诏狱时,萧育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从她游魂般的身形和长久的静默中揣测尘埃落定的结果。他的心慢慢落了回去,如同坠落的冰冷水滴,滑进幽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政君见司隶校尉的两名属兵仍守在转角暗处探头探脑,如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厉声喝道:“都滚下去!别让孤再看到你们!”她转首对着萧育,一腔悲怒如濡湿的柴火,再也发作不起来,“孔惠平去你家,终是晚了一步,傅瑶已经派人围住你家,不准任何人进出。”她愧悔得无以复加,病急乱投医道:“她想要的,其实是你的臣服,而不是你的命。最简单的法子,你许她不再反对上尊号,至少……至少可以保全自己。”

暗夜之中,她的模糊轮廓如一团昏黄的光晕,萧育仿佛可以透过这团光晕中看见当年予他一饭之恩的贫家女孩,皱着冻得通红的鼻子,故作老成地说出“人活一世,当为本心”之语。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尽管他在仕途中与世沉浮、随波逐流,这句话却似一盏孤灯,照亮他半生前行的道路。他用疲惫柔和的语气道:“或许罢,但我不愿这样。活到这个年纪,实在不愿再行违心之举。”

政君知道他说的“违心之举”所指,做了刘骜的太傅,娶了班氏的女儿,在刘骜与王氏五侯的争斗中维持着小心翼翼的平衡,不单是为了她,却有哪一件与她无关呢?数十年的矜持隐忍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心头泛起了摧心裂肺的悲恸,初时只是低低的哽咽,而后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那能怎么办?你真要做死谏之臣?我不准!你走了,我还剩下什么?”她一生都在高墙深宫中低眉顺目,畏缩避让,唯有这次,她想用尽力量从死亡的渊薮中拉住温暖她生命的这一丝光亮。一个念头突然从混沌的悲哀中蹿出来,愈发清晰。皇帝孝字当头,她以命威逼,必可保他平安。她心中既有了计较,慢慢止了哭泣。

她的肺腑之言铮铮地敲在萧育心坎上,让他滞塞无望的心陡然透了一大口气。他想抬起被锁链缚住的沉重虚弱的手腕,给她一点安慰,但想到多日禁锢于牢中,衣袖都沾染了血腥和腐朽,又不禁犹豫。政君却已拭干颊畔泪水,郑重对他道:“我不会让你死。”说罢欲要转身离去,却被他扯住了袖幅。萧育似对她的谋划有所了然,摇头道:“事已至此,不必再徒做牺牲。人固有一死,若我能用这条命,换了傅氏后世的名声,也算死得其所。”

政君定定地瞧着被萧育攥在手中的那截衣袖,他手背上的皱纹被黑暗隐去,只留下匀称分明的骨节轮廓。她只要稍稍往前迈一步,就可以够到他的手,可以伏在他的怀中哭泣,向他倾诉自己的痛悔和不舍。萧育紧紧握着她的衣袖,迟迟没有撒手,道:“我有件事求殿下。”政君听他语意决然似要交代临终嘱托,不愿细听,一把嗓子早已哑了,喃喃念道:“无论何事,我都答应。但请君侯待到被释出狱后,再告诉我。”

“殿下……政君!”萧育重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的心思,你究竟能不能明白?你应当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有一个女人,于我而言是不同的。虽然我不可能与她在一起,但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她能平安喜乐、一生无忧。我生平憾事,就是我的理想、我的政见、我信奉的道,往往与她的幸福、她的亲人、她的立场背道而驰,因而难以两全。这一次,我终于可以不用做出选择,坚持我的信念,也是保护她不受欺辱,还有比这更圆满的结局吗?”

政君脑中轰然一声响,四十年光阴如一支鸣镝洞穿了她的心扉,被时间尘封的心窍和情感,都汩汩地留出血来。她闭目片刻,从悲喜莫辨的晕眩中醒过神来,反手握住了萧育的衣袖。若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绝不愿在黑暗中牵着彼此的衣袖相互扶持,到了风烛残年,囿于彼此模样都瞧不清的阴冷牢狱中,交托生离死别之际的牵念。她愿不惜一切代价,在绿鬓红颜的年纪就握住他的坚实温厚的手掌,在夜雨西窗下剪一段红烛,照亮彼此平静欢喜的面庞,他可以娓娓道来西域所历的奇闻轶事,她亦可以信手拈来烹饪煮茶的家长里短。她抹去眼中泪水道:“你是要我保护你的家人罢?他们会平安无虞,你也是。”

太皇太后回宫后便开始以绝食逼皇帝清查太傅与中山太后勾结谋逆一案。次日,由丞相朱博、御史大夫赵玄、左将军公孙禄、卫将军傅喜、光禄勋马宫五人提审萧育。萧育不仅拒不认罪,还怒斥定陶太后乃罪人之后,捏造身份,蒙混入宫,欺君罔上,阴黠成性,排斥异己,残害忠良。有宣朝石渠阁旧档一份,可佐证傅氏身份。解光在幕后听得心惊肉跳,立即转入诏狱临时收拾出来的一间还算干净的茶室向傅瑶禀报。他看见傅瑶神色额畔青筋暴突,似在勉力抑制内心暴怒,不多时竟凄厉地笑出声来,“污蔑天子祖母,他已是抱求死之志了。人犯不配合主审问话,廷尉诏狱竟没有一点治人的手段?”解光犹豫道:“可……他毕竟是太傅。”傅瑶冷笑道:“皇帝那边,自有我去说。”他不愿违背自己的本心,那么勉强也无益,她思虑片刻,终于落定了决心,“去传皇帝口谕,杖他四十下。”解光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个打法?”傅瑶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道:“着实打。”解光抬头,惊诧地望见傅瑶苍老的眼眸中映出两道淡淡水痕。他心里略带轻蔑地想,毕竟是个女人。

半柱香后,傅瑶听见刑室里破空响起的刑杖之声。五寸宽、两寸厚的钝重刑杖,击在肉身之上,竟如雨水落入大地,只回荡着拍碎皮肉、敲裂骨髓的闷响,听不到受刑之人的一丝痛呼。她不禁想,他此刻在想什么呢?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还是他此生守护的那个人?抑或是远在边地或故里的子女?她第一次感受到濒临疯狂的悔意,摇摇晃晃地站起,在血腥味从空气中弥散开之前,走出了廷尉诏狱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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