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毗邻东市，遂倾北街，昼夜喧呼，灯火不绝，四面各开一坊门，北邻皇城景风门，与尚书省相近，自东门往北，便是卸任的末相，易水相公的府邸。

且说，花易水未遇时，只是混迹秦楼楚歌，为季女南官写词填曲儿的“胭脂翰林”，被天子赐“进士出身”后，按旧例调入翰林院充任编修后，一改往日轻浮浪荡，一心一意注释儒家典籍。

或许是官长的刻意打压，亦或是天子的故意磋磨，总之花易水在入仕的前几年，他的名声不显，与他同年的进士们被授予各种官职，或外放，或入六部九司，只有他还蹉跎于书山，翰林做得甘之如饴。

东京惊变后，国家百废待兴，几任天子或发奋、或轻佻，但无一例外都对书中的道理并不热衷，从未召开过月讲经筵。

直到赵玉山登基，那些老掉牙的穷酸腐儒才又有机会坐到皇帝面前磨牙，在众学士中，花易水的经学本事不深，讲经并不引经据典，反而更像策论，讲的最出彩的是言之有物的治国道理。

而真正让他一鸣惊人的，是大经筵上，其以《贞观政要》中“君道”、“任贤”两篇切题，辅以魏徵的政论、奏疏侃侃而谈，一番乱石铺街，竟勒住了赵玉山御驾亲征的心思。

赵玉山和花易水辩了一个晌午，各自引经据典，企图驳倒对方，一片刀光剑影中，花易水泰然自若，风骨不折，这让少年聪慧，眼高于顶的彰武天子甚为满意，不仅撤了亲征的旨意，一心一意做起了垂拱而治的圣天子。

也是自那时开始，花易水成了彰武朝最年轻的大学士。

紧接着，花易水开始了堪称恐怖的升迁。

先是从清贵的翰林院调任更清贵的礼部，出任礼部左侍郎，代礼部尚书半年后，外放江南五路转运使，一年后，调任尚书省参知政事，正式跻身台阁。

自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做他的学生，庾江宁是发怵的。

一则，他是从金国底层厮杀出来的，衣、食、住、行都伴随着大小的利益交换，像花易水这种超擢的升迁速度，他无法理解，在这显赫权势的背后，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利益交换。

而理解不了，就会催生恐慌，恐慌就会害怕，害怕这种空中楼阁一样的地位一夕崩塌，落下来的梁木将他砸死。

二则，虽然早在数月前，彰武天子就将他放到了花易水门下，但他先被金国使团绊住脚步，紧接着又去了泗州，随后又是数月的养伤，在此期间，花易水又被罢相，一来二去，福宁殿中师弟的初见，竟是这小半年间见过的唯一一面。

说白了，庾江宁跟花易水不熟，他对花易水唯一的印象便是那双温柔的眼睛，而这双眼，偏偏是庾江宁最害怕的东西。

他从小到大没见过这样的眼，更没见过像花易水这样说话轻声细语的人。

他怕自己分不清真情假意，轻易溺死在所谓的“温柔”里。

是以庾江宁捏着那张御笺，在花府门前立了很久，始终没有扣响门环的勇气。

“怎了？”燕衔春不解。

“今夜太晚了……再说那有弟子拜见老师不带礼物的……”庾江宁退下台阶，望着头顶的大红灯笼，犹犹豫豫地说，“还是明日再来，明日再来吧。”

“瞧你那扭捏样子。”燕衔春乜他一眼，长腿一迈来到门前，他不扣门环，而是一掌拍在门上，扬声喊道，“易水相公！”

“别！”庾江宁赶紧上前，抬手去握燕衔春的腕子，压低了声音喊，“太失礼了！”

“不叫你来，你偏要来。”燕衔春反握住庾江宁的手，接着眉峰一挑，淡淡道，“来了又做小儿女态。”

“明知故问！要不是你逼我太急，我能出此下策吗？”

“那你出此下策的时候，就没想过你不认识老师家的门？”燕衔春笑道。

庾江宁的脸瞬间红了。

“你到底是我的宁弟，带你回南国的人是我，为你作保，证明你不是奸细也是我。”燕衔春心细如发，自然知道庾江宁在踌躇什么，当下勾指掠过庾江宁的掌心，“那怕你做了易水相公的学生，别人提起你，也会说我是你的恩相，天塌下来我顶着。”

“你不必……哄我，你要我做的事，我答应不了。”庾江宁心神一晃，艰难回对，“你须得知道，俺的家在金国，朋友也在金国，俺虽然贪生，但也不怕死，如果你逼俺太甚，俺大不了一死。”

“俺逼死你，就是对不起你爹的回护。”燕衔春无奈，只得捏捏庾江宁的手，试图安抚对方，“你也不要说出这样的负气话，但你得答应我，往后你与金国的书信往来，要过我的手，回信也要跟我商量，可不可以？”

庾江宁咬唇想了片刻，缓缓点头。

“剃发易服容易，割肉剔骨却难，你终究流着南人的血。”无端的，燕衔春想起庾江宁那头小辫子，“南国，终究是你的家。”

“嗯。”庾江宁意兴阑珊。

“南国好吃的也不少。”燕衔春捏捏庾江宁后颈，“不只是羊肉。”

“真的？”庾江宁狐疑抬头。

“这次是真的。”

冷风呼啸，吹得大红灯笼摇摇晃摇，朱红大门轻开一线。

“尊驾是？”门房戒备的声音，“相公说了，若是烧冷灶的，便请回去。”

“楚州招讨使燕衔春。”燕衔春最先回神，他也觉得夤夜打扰不好，便在庾江宁手里接过那张御笺晃了晃，“有旨意。”

门房立即肃然了：“俺去通禀。”

未几，门房匆匆赶回来，将朱红大门开了，先与二人见礼，然后向燕衔春一拱手，“这位是燕相公。”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向庾江宁一拱手，“这位小相公便是庾江宁。”

“阿叔。”庾江宁赶紧回礼。

“易水相公说，文武夤夜相会难免瓜田李下，要避嫌。”门房有些不好意思。

“应当。”燕衔春将御笺还给身旁少年，主动后退一步，“那请转告易水相公，燕某改日再来叨扰一杯茶。”

“我送燕相公。”门房转身在门后拿出一盏灯笼。

“正事要紧，就不用送了。”燕衔春笑着在门房手里拿过那盏写着“花”字的灯笼，继而拍拍庾江宁后背，“见长辈要有仪态，驼背含胸成何体统？把腰直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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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无愁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