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杀的……累死我了……老板一壶龙井要温的快一点!”
“哎来咯!”
一阵时断时续、若有若无、有气无力,快要断气的银铃响,淹没在秋日艳艳烈阳与哗哗人声中。
黎曦月死死抓着客栈的门边,让自己不至于腿软到滑下去。天知道她背着一大包行李从太昌城门走到城中有多难,尤其是在万里无云的晴天!
简直是奸商啊这个车夫!
上车前牌子上写的天花乱坠,从郊外到城内任何地方,都只要五十文,到了城门口勒住马才和她说,他的牌子上写的是,满两人坐车,一人五十文。
黎曦月被甩得一趔趄,顺手抓起牌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终于在角落的角落里发现了“满两人”这三个字:“你怎么现在才说?”
车夫一脸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因为你五十文的走完了。”
“所以……?”
“要加钱。”
黎曦月难以置信。
五十文!都够她吃一顿好的了!
黎曦月一拍大腿,怒道:“走了有三里地吗你就加钱!我在太昌城里叫车都没这么贵!”
车夫冷笑一声:“没钱?没钱就自己走吧。”
真倒霉!都怪谢追云!中原人果然都是一样的阴险狡诈!
黎曦月眉毛狠狠一扭,当即就跟他较上劲了。
……
“老板……老板我的茶……”
半死不活地,黎曦月整个上半身都摊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桌面,嘴里碎碎念:“我要渴死了,我要是真渴死了你和你的店就全完了……”
老板忙得脚不沾地,听见她这话还是忙不迭给她送了茶来,恳切道:“别死。如果你感觉不行了,我扶你去对面坐坐吧。”
对面是另一家客栈。
黎曦月顾不上理她,这小茶盏她一口能喝三杯,要不是出门在外她恨不得掀起壶盖往嘴里灌水。
一连喝了十几杯,喉间的焦枯才平复了些。她把茶盏往桌上“噔”地一放,终于感觉恢复五感,听见旁边一桌在谈天。
“你知道吗,皇上身边的红人死啦!就在宫宴上!”
“嗬,这可是个新奇事啊,哪位?”
“玉福临玉公公!”
“好端端的人就没了吗?”
“好像是遭人毒害了。那死相,可惨了,我都不敢说。这事太蹊跷,圣人派给天听处了!”
本来只是闲闲地听,听见“天听处”三个字,黎曦月一下就竖起耳朵了。
谢追云!上一次她好不容易从家偷跑出来,她却把她关在自己府里关了足足一月有余!
这女人的名字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就是天听处的!
可怜她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谢追云府上逃出来,结果一出门正好撞上她家里派来捉她的人。
离家出走计划就此彻底失败。
“说起天听处,这位天听监,人说可太恐怖了。”
“我也听说了。审录司那抽筋剥皮,血流成河的所在,不就是因为她才改了盈香司这么一个芳名吗。人家挥挥手香风一起,你就晕过去了似的,问你什么你就得答什么。”
顿了顿,那人又不禁好奇,露出一点神往之色:“这到底是个什么味呢你说……”
对面哂笑:“你当这香风说起就起啊?得把她手底下七十二道肉刑全挨过去了才能闻到呢。被她折磨到不生不死的人……你想想吧。”
那人汗毛倒竖忍不住一抖:“噫,怪不得都讲——不怕死得快,就怕活的长呢。”
越想越生气,黎曦月从凳子上弹起来,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她觉得自己又充满力量了。
走出店门的那一刻,却不巧漏听了最后一句。
“——当今这位天听监,名叫谢追云。”
——
“大人,洞微司的验尸结果出来了。”
墙壁上燃着半盏灯烛,谢追云背对光辉,面容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手上动作不停,正碾着香料,声音极其漫不经心:“嗯。”
“死于毒物,鼠莽草。”
谢追云“哦?”一声,前来报告的暗使连忙低头,不敢再直视她的面容。
静默了许久,久到暗使头上渗出冷汗,谢追云的声音才重新响起,道:“鼠莽草?谁验的尸?”
“是潘主事亲自验的尸。”
她微微皱眉,将手上残余的香粉拍净,道:“回去看看。”
几日前,楚国皇宫保和殿。
任殿外如何电闪雷鸣,殿内君臣自是一派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缓歌慢舞之中,太监玉福临先行试过酒菜,一道道为皇帝布置。慕容允抱着他新宠的妃子逗弄,龙椅上时不时传来阵阵娇笑。
只是,一直灵巧有眼色的太监玉福临忽然不知怎么的,布好菜半天没反应,只是慢慢地躬下身。光顾着热闹喧嚣的大臣们只听见玉阶上杯盏碎裂,随后是扑通的倒地声。
慕容允面容一变,将方才还搂在怀里的爱妃往外一推:“去看看怎么回事。”
皇命难违,可怜那妃子慢慢接近玉福临,伸手一探身子还是温的,却毫无气息。她重重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道:“陛下……玉公公他……他死了……”
“天听监!!人呢?!来人!!”
谢追云飞奔上殿,翻过尸身来查看情况,慕容允才亲眼见到自己的心腹太监——已经变成了,面容扭曲死相骇人的一具尸体。
一切入皇帝之口的东西都要试过毒,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试毒时被毒死了,此事竟在天子面前发生,简直是莫大的挑衅。若无人试毒,难保下一次躺在地上的不是慕容允本人。天子又惊又怒,叫谢追云一个月内查清此事,否则天听处全部问斩。
天听处,直属皇帝的监察机关。分察百僚巡按州县,内验朝臣外审奸细。犹如君王肩头驯顺的鹰隼,镇压了许多明里暗里的反意,可谓权倾朝野。
此刻,谢追云带着满身风雨意,踏入天听处的勘验部门——洞微司。
洞微司的主事潘问霜是个惯常与各类尸体和不明物体打交道的年轻女人,生得一副笑盈盈很好相处的样子。不过手上总是沾着莫名其妙的红红白白绿绿的液体,配上那副万年不变的笑脸就未免显得太渗人。见她进来,潘问霜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笑眯眯地问道:“大人可是对结果有疑问?”
谢追云没回她的话,眼神凝在尸身七窍之上。
此时正值夏日,气候湿润得很,尸体的口唇却已裂开。更诡异的是,尸体的七窍黑血直流,在阴暗的验尸房里,如同冤魂索命,触目惊心。
“停尸几日,七窍出血,口唇尽裂。大人毒术高明,想必一看便知。”
这正是鼠莽草的典型中毒体征。
“若我没有记错,鼠莽草不是姑夷国独有的毒物吗?”
潘问霜点点头:“不错。大人也知道,为维护边疆稳定,我大楚与周边各国均未开放互市,鼠莽草并无流入途径。边关搜身亦极为严格。”她顿住,恍然间想起什么。
“除非……”
除非有人持有通关文牒,随身带入。因为能够持有通关文牒的都是别国使节,入境时不会搜身。
潘问霜展开手边地图,指尖从他们所在的都城太昌往南滑,停在一个小小的关口标识:“姑夷与我国接壤不多,要入境只有——石江关。”
驻鸿胪寺的暗使传回情报,姑夷国果真曾派使臣来朝,正是一旬前入关。
从石江关到太昌,少说也要整整一个月。使臣一旬之前入关,毒草却走在人前面入了宫,还出现在御前。
潘问霜摇摇头:“蹊跷。”
着一袭烈烈朱衣的女子风风火火大步流星闯进来,一个利落的转身,跳坐在桌子上,偏头看向二人:“怎么样,能抓人了吗?”
潘问霜不悦地看她一眼:“案子接到手才几天?你就知道抓人。大人不在,想跟你商量商量事情都靠不住。忘了?一个月看不到结果,咱们几个都得——”她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嗨,杨犀不是还在吗。而且我们观衅司就是干这个的,你们那动脑子的弯弯绕绕我可来不了,掉脑袋也来不了。别找我。”看着谢追云沉默不语,她跳下桌子,在她面前挥挥手,小声道:“没事那我走啦?”见她没有反应又不着痕迹地往门外退。
“朱帘。”谢追云出声。
“是。”朱帘心中叫苦,转个圈转回身来:“大人有何吩咐?小的立刻去办。”
谢追云张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听得门外巨大的“咚咚”声传来。
“啊,是民情鼓。”潘问霜抬头,有些诧异:“好多年不响了。”
朱帘就爱往热闹的地方凑,一阵风一样就刮出去了,谢追云与潘问霜随在其后。
此时月华初上,天听处位置偏,街上正巧没什么人。谢追云刚迈出门,一阵熟悉香气随风飘来。她呼吸一滞,听见一个清亮声音问朱帘:“你们管事的呢?叫她出来!”
“嗨,这不是小寨主吗!”朱帘拍了她一下:“你不认识我啦?”
黎曦月退后半步,仔细看看:“你是……朱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忘不了我!怎么了,碰到事了?谁欺负你,跟我说,我去揍他一顿。”说罢,十分自然地把手搭上黎曦月的肩。
黎曦月甩开她的手,道:“不行,必须叫你们管事的出来。谢追云囚禁我。我知道你管不了她。”
朱帘一边不动声色地打哈哈,一边回头,意思是问谢追云:“见吗?”
谢追云缓缓走上前,眸中墨云翻涌。五年前稚气未脱的二八少女影影绰绰,与如今这个周身华丽,缀满银饰的人相重合。
黎曦月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伸手在谢追云面前挥了挥:“……你?”
却不知此刻正逢拨云见月,黎曦月整个人置身月华下,银饰与脸颊皆像是披了层纱似的被镀了一层柔光。手上绘着奇异花纹,在谢追云面前晃来晃去,妖妖俏俏好不惑人。
“拿下。”
暗使一瞬间从各处闪现,将黎曦月就这么扣下了。
“……?”
直到谢追云开口,黎曦月才把她认出来。小寨主瞪大眼睛,看看暗使又看看谢追云,上下左右细认了好几遍:“你???谢追云???”
长得和黎曦月记忆中不能说一模一样但是几乎毫无关系的谢追云眸色沉沉,勾唇一笑:“来之前不打听清楚吗?小寨主。首先,承蒙圣恩,我升迁了。其次,我的职责就是,”
朱帘接上:“囚禁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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