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秋家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姓李,祖辈上是杀猪卖肉的,在那个计划经济年代,当人们拿着肉票前去排队打肉,多半要讨好肉案上的老板,多打点猪肉肥膘好回去给孩子们添点油水解解谗。卖猪肉的行当在当时可是非常吃香,生活自然要比别家富裕些,李家子女多半读书到初中,在当时就属于高人一等的文化人。李家生的全是女儿,最小的老三被安排在水泥厂做会计,后来招了个倒插门的女婿在供销社上班。子秋出生的那年冬天,他们的女儿李若冰也出生了。由于镇上卫生院接生医生的失误,若冰的右膀臂在她离开母体时断了神经,失去知觉,从此后她的右膀臂便不能像常人那样生长,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独臂女,家人给她取名若冰,源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屠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尽管她刚出生就经历磨难,但希望她日后同样可以高贵脱俗、典雅清新。
等到子秋和若冰两人都能牙牙学语,蹒跚走步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大人们经常把这两孩子带到对门朝南的邮电局大楼门口唱儿歌、晒太阳、喂饭食。等到上学时,她俩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
如果说子秋的童年是在泥土里摸爬滚打,那么若冰的童年则是在艺术里书香浸润。与厌学贪玩的子秋比起来,若冰却非常聪明好学。她虽然身体有残缺,但心志却很高,尽管从出生日期来看她比子秋大了几个月,但在子秋的世界里,若冰永远扮演着大姐和导师的角色。
若冰的祖辈家境本身就好,她的父母又都读过书,因为女儿出生时的大意导致身体残缺,他们越发觉得亏欠太多,对若冰的教育及物质生活都尽可能给予最好,更加视女儿如掌上明珠。若冰家书房里挂着醒目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橱柜里摆满了各种藏书,有中外名著、名人的传记、书写的字贴等,每次子秋走进去总会莫名的肃然起敬。若冰的卧室里摆放着各种高档玩具、儿童脚踏小三轮、新潮时髦的服装、可口诱人的零食应有尽有,所以若冰在一群玩伴中非常耀眼而光鲜。尽管她的童年如泡在蜜中一般成长,但生性要强的若冰从记事起就学会了自立。当同龄的孩子学会自己穿衣、吃饭的时候,若冰也用她的毅力出色的完成着成长的必经之路。
(二)
只有一只手,无论在生活还是学习中,都是极不方便的。小时候,每天早上起床穿衣服对于若冰来说都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每件衣服都要扣几颗扣子,那时的扣子又大又粗,可不像现在,对于只能用左手的一个小姑娘来说,若冰总要费不少力气才能扣完,有时只顾着扣扣子,扣完一看,纽扣居然错位了,只能又解开重扣。吃饭时别人可以一手端着碗一手用筷子,她只能学着左手用筷子,低着头就着碗吃饭。喝水时她用胳膊勾住一杯水抱在怀里压紧,左手弯过来拧住瓶盖并开始使劲,这种姿势极为别扭却又难以发力,不是抱不紧水杯就是拧不开旋盖,都要试好几次才能拧开。孩童们一起跳绳时,别人都可以双脚齐跳,她却只能小心的托住僵硬的右手,左右脚一前一后跳……
比常人显得困难的生活自理并没有击败她热爱生活渴望未来的心,从小到大,若冰在学习上都非常的刻苦,为了能写好字和保证身体的协调性,她只能用下巴磕着或者用小手指压着本子,她也尝试过用右臂侧着身去压住本子,但脆弱的右臂没过多久就被压得生疼,于是她只得借助着左手小指去按压住冰冷的白纸,每写一笔小指就压一下,长此以往,小指背都长出了老茧,一碰就疼。若冰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但她从不放弃努力,别人半小时就能写完的作业,她却只能写写停停,直到深夜才能一笔一划地将它完成。日久天长,若冰不仅克服了写字的困难,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令同学老师和街坊邻居无不惊讶和佩服。
小时候,若冰一直天真地以为她的手会慢慢长出来,然而渐渐懂事的她后来才明白,这是无法实现的幻想。意外失去的右臂,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有精神上的痛楚,更要适应生活的困难,这种痛苦也许只有若冰自己才能体会,但是她却从未自暴自弃,从未放弃对生活的热爱,上帝为她关上了一扇门却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窗。
幼时的若冰,总是留着齐耳的短发,那时叫叔叔阿姨头,她有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美牙,时刻给人清新亮丽的感觉,像是正在播报的主持人;她的神情总是充满智慧与友善,像是正在宣讲的演说家。她是班上成绩优秀的学生及班干部,每每班上出了什么事情,她总能指挥若定;她用左手练就了一手好的书法,学校橱窗里、班级墙报上都有她的笔迹;她用左手弹得一曲好琴,校园汇报演出总能见到她的身影……
(三)
最让子秋羡慕的要数若冰的电子琴了,那是若冰爸爸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礼物。她也曾想让父母给她买个,在供销社的柜台里当时就摆着一个儿童电子琴,标价38块5,子秋一闲下来屁股一拐就会跑到橱窗前,用小手在玻璃上比划着。当时事业单位国有制下上班的营业员,每当看到子秋跑来琢磨电子琴,她就会很傲慢的提高嗓门喊道:\"丫头,回去叫你妈拿钱来买,没钱你看什么看啊。\"她这一叫顿时引来其他柜台营业员的目光,自我感觉良好却也闲得没事做的人们站在各自的柜台前,很悠闲的两手插着拱在胸前朝这边望望,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一顾的笑。这可把蹲在柜台玻璃下的子秋给臊到了,她顿时脸上发红、全身一热,一溜烟的往家跑去。可是农民出生的父母却总认为那是奢侈品,任凭她的哭闹也不理会,他们能给女儿的最大关爱就是吃饱穿暖。在他们的世界里,子秋的未来或许也如他们一样还是个农民或匠人,但跟文字和音符那是八秆子都打不着的。若冰知道子秋喜欢后,便约子秋去她家,她总会慷慨的拿出心爱的电子琴,与子秋一起分享,她从do、re、mi开始教,并教会子秋第一首歌《上学歌》。每每这时,子秋总是掂起脚小心翼翼的站在偌大的方桌前,先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用唾液舔湿,再把食指放在衣角擦拭干净,便贪婪而愉悦的拨动起那动人心弦的黑白健,在满足和渴望中过足了瘾。正是童年的这段艺术触动,若冰倒成了后来子秋真正意义上的钢琴启蒙老师。
如果说若冰是那光鲜靓丽的白天鹅,那么子秋就是那黯淡无光的丑小鸭。可能因为与生俱来的疾难,若冰从小就勤奋刻苦,她明白自己身体上和别人的不一样,所以在学业上表现出了异常的努力和天赋。可是四肢健全的子秋,整天在泥土里打闹,她哪里知道身边的若冰,就是那书本里所宣扬的张海迪精神的人物再现。若冰家人的教育方式在当时的小镇都是特力独行的,除非这户人家有相当的经济实力,还要有文化远略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趋势。然而整天在劳苦里苟延残喘,只有晚上在灯光下拿出囤了一天票子的木盒子,数着一毛二分才会露出点窃喜的子秋父母,他们对孩子的教育只有自由散养,任由发挥。他们对孩子的未来也是有展望的,那就是初中毕业、学门手艺、结婚生子,人生皆大欢喜。
(四)
经常和子秋、若冰一起玩的小伙伴,还有个住在小镇最西头城乡集合部的女孩,名叫谢青雨。如果说若冰拥有纯正的城镇户口,子秋算半个城镇人,那么青雨就是地道的农村户口了。虽说同住在一条街上,但户籍的不同却代表着身份的不同。那时在他们父辈的年代,只要有城镇户口的,每个月政府就会有粮票和油票的补贴,初中毕业后就会包分配安排工作进工厂;而如果是农村户口,米和油都是自己种的,初中毕业只能继续回家种田。乡下人唯一能翻身的就是考大学,转户口,包分配,吃皇粮。作为世代农民的青雨家,土地成了他们谋生的主阵地,
春天他们辛辛苦苦的插种播种,夏天又要杀虫灭虫,秋天又要忙着收获,跟着再种别的农作物……就这样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的劳作。对农民来说,丰收就是财富,只有不断劳动,才能不断丰收,所以他们勤于劳动,为了远离穷苦而劳动,为了丰衣足食而劳动。
由于家境贫寒,青雨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她很小的时候就帮家人做家务、干农活、喂猪草了,每天早上父母去了田间劳作,她起床后就去屋后的草堆拾稻草,用小板凳垫脚站到灶台前,放上米和水再用双手挪动那笨重的釜冠,然后蹲到灶膛前生火添柴;煮完早饭,青雨就去院子里洗切菜叶、山芋、萝卜等自家产的农作物,弄好后她把猪圈门打开,把调好的食料放在猪圈门口,馋嘴的小猪鼻子尖极了,香味早被它们嗅到了,还没等她把猪食倒在食盆里,它们就一拥而上,把满满的一盆猪食给拱洒了,气得青雨顺手拿起棍子好想揍它们一顿;等她披散着头发、揉着朦胧的睡眼做完这一切,父亲和母亲差不多也从田间挑着粪担、背着药桶往家赶了。青雨这才和父母坐到院落的小桌前,喝碗米粥吃点咸菜,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们说些家长里短。她迫不及待的吃完早饭,跑到井口边用水猛的冲脸,拼命的抖掸掉身上粘着的稻草,央求母亲赶快给她梳理马尾辫,她的心思早就飞到小镇上的玩伴那儿了,这将是一天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青雨的父亲和母亲虽是地道的农村人,由于家在小镇边上,这对勤劳善良的农村人在种田养猪之余,她父亲还去小镇的粮管所帮忙扛米袋,靠体力挣点外块。每当炎热的夏季,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粮管所后门的码头上漂来一只大船,这时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脚蹬黑呢布鞋、头戴冰丝草帽,手拿记账本的仓库管理员,便扯着嗓子四处喊开了:“运粮咯,运粮咯。”接着,正躲在各个仓库角落休息的临工们纷纷小跑着出来,男人们大多脱了上衣赤着膊,脖子上挂个毛巾,脚上穿着编织的草鞋,那时穿布鞋可是用来出客的,在乡下上好的稻草可谓取之不竭,只要女人们贤惠些草鞋破了就能再编,只见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的走上码头,站在晃荡单薄的跳板上,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声中,扛着近百斤重的米袋往仓库走去,在仓库的大门里面,管理员正拿着账本在一个半人高的磅秤前候着他们呢,每只米袋被扛进来后都要过秤并登记在册,等到一月下来按登记算账领工钱。
每当学校放长假了,子秋、若冰和青雨还会一起去粮管所玩,她们和其他民工的孩子们一样,最喜欢去爬粮堆,在里面玩打仗,最幸运的时候还可能会捉到透过窗户不小心飞进来偷食的鸟儿,大人们用草帽一盖便活生生的捉住,让孩子们拿回家扣在笼子里当宠物养,可那鸟儿性格刚烈无论你怎么喂它都不吃,最终不食而亡,害得孩子们总要伤心好一阵。粮管所的大仓库后面和院墙之间有一大片荒芜的空地,这里不仅瓦砾成堆,杂草丛生,而且有树木、蔓藤和飞鸟虫兽,是孩子们游玩的好地方。她们和外面的孩子在杂草间分成“红军”和“鬼子”两路进行开战,随处可见的瓦砾和沙灰抓起一把就是射击武器,也有沙子不小心撒进眼睛里的,随后便是一阵捂住眼睛、蹲下身子的哭喊声,这时玩得正嗨的双方立马停战,所有小伙伴都会像闯了大祸般跑来安慰。
(五)
每到周末,穿着靓丽公主服的若冰总会一脸灿烂的跑到子秋家门口,喊她一起去吃街道上最有名的\"孙氏馄饨\"。听到若冰的呼喊,躺在里屋还没起床的子秋一边装睡一边侧耳倾听母亲的反应。在门市上一早就忙开了的母亲如果心情不好了,她就会把若冰支开,大多数情况下她会扯着嗓门大喊:“子秋啊,你还不起来,人家若冰一早就来了。”顺便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丢在桌角,听到母亲的召唤,正蜷缩在床角心生窃喜的子秋,一骨碌就从废墟似的棉絮中爬起来,套上表哥表姐穿剩下的大红大绿,楞头楞脑的拿上钱,土里土气的跟在若冰后面,屁颠屁颠的沿着街喊上其他几个街邻的小朋友结伴而行。每次热气腾腾的馄饨一上桌,这些孩子就站到凳子上争抢着去拿盛满红辣椒的调料碗,比谁胆大敢吃辣椒。吃完馄饨后,几个小鬼用手抹一把残留在嘴角的葱叶,就着鼻涕一起吞进肚子里,然后就沿着街道的屋檐往回走,嘴里嘀咕着讨论该去哪儿玩。等他们从“孙氏馄饨”往回赶的时候,一大早就帮家里煮完早饭、喂完猪草后的青雨,也正好就从街西头跑来汇合了。
“突突突”,街道上偶尔开进来一辆冒着烟的手扶拖拉机,它慢吞吞地朝着供销社方向驶去,几个男孩儿壮着胆子追上去,甚至抓住那悬挂着的后档板爬进了车厢,只见那拖拉机师傅一边小心控制着车头的方向,一边不停地扭头朝后骂着:“下去,快下去,讨债鬼啊。” 那几个男孩儿就灰溜溜的像青蛙一样,找准节奏一个个从后车厢跳了下来。等那师傅把手扶拖拉机停在了供销社门口,趁他人不在的时候,所有小朋友一骨脑儿地霸占了整个拖拉机。年龄大点的男生坐上了驾驶位,双手紧握长手柄不停地摇着;其他小朋友都去后车厢里欢呼雀跃,并不时发出胜利的呐喊。他们忽上忽下的攀爬着、打闹着,直到玩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才肯罢休。
这时不知谁说了句,镇东头双桥底下那个孙大爷家种的西瓜熟了,大家心领神会的向西瓜田出发。成熟的西瓜一片连着一片,飘来一阵诱人的清香,孙大爷那个看瓜的棚子上了锁,门口拴狗的铁链子还在,只是老人和狗都不在。女孩儿们站在瓜棚门口把着风,看见有人来就负责喊大家跑;男孩儿们蹑手蹑脚的走进了瓜田,他们看见又大又圆的西瓜在地上躺着,学起大人的模样拍拍这个打打那个,终于挑好了一只发出“叮咚叮咚”响声的大西瓜,几个人一起环抱着向门外狂奔而去。好不容易把那大西瓜挪到了一处树阴下,大家准备就地把它给解决了,可是没有刀怎么吃呢。聪明的若冰让大家一起把西瓜使劲举起来“啪”的一声摔下去,果然那西瓜被摔成了一瓣儿一瓣儿,里面露出鲜红的瓜瓤,香甜的汁水流了一地,大家津津有味的大口啃着,一个个都变成了小花猫。突然,瓜田的方向传来一阵狗叫,那一定是孙大爷家的狗来找他们算账了,大家赶紧扔掉还没啃完的西瓜,捂着耳朵惊慌失措的四散逃跑。
在那个年代的童年,他们玩的游戏有丢手绢、跳格子、五子棋、小猫钓鱼等,但最喜欢玩的要数\"过家家\"了。他们有时把自己扮演成父亲母亲,将玩具娃娃视作自己的孩子;或者扮演老师和学生,拿着小棍在小黑板比比画画,并有模有样的大声诵读;或者扮演医生和病人,假装闭眼躺着,接受听诊和喂药;或者扮演歌星和观众,拿着汽水瓶做麦克风、把毛巾扎在脑后充当长发、穿上妈妈那硕大的高跟鞋,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隆重开唱……每个人都可以客串一个角色,只要一有空闲他们就不断重复,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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