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生

1991年8月,狮头镇。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终于放晴,太阳像是被憋生气了,发泄般的爆射着大地。

钟意秋第一次来到这个名字都没听过的小镇,他穿着整齐的长袖衬衣和白球鞋,在臭烘烘的十字路口等了一下午,快被晒成人干了。

“年轻娃儿,你在这等半天了,等鬼呢?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钟意秋轻轻掀起眼皮看了眼说话的人,他眼睛狭长,眼尾如三月柳叶尖儿流滑勾翘,看人时即使没有情绪也带着两分凌厉。

这一眼看得那说话的老汉一愣。

“你这年轻娃儿,还挺厉害,我说真的哩,天都快黑了。”老汉认真的说。

“我等人接。”钟意秋挪了几步,盯着老汉面前筐里的两条大鱼随口说到。

中午刚站这里时,它们还活蹦乱跳的溅了他一裤腿的腥水,现在已经翻着白眼引得苍蝇嗡嗡转。

盛夏的烈日,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熬干了他的耐心,又用剩下的几个小时熬干了他的焦躁,现在只剩满身汗水。

“听你说话不是我们这儿的,城里的吧?”老汉听他搭腔,说话口音又不是当地的,站起来凑近半步。

“嗯。”钟意秋答到。

“你去哪儿,这鬼月里不敢一个人走夜路,顺路的话一会儿我带你。”老汉抬起脚在一双泥鞋上磕了磕烟袋锅儿。

钟意秋看他的烟袋还冒着火星子,心想别把你布鞋给烧着了,犹豫了一下说:“去袁家庄。”

市里和下面乡村的口音差别不是非常大,基本能听懂,发音更轻一些,尤其是说当地人常叫的村庄名字,更显陌生。

咋一听老汉没明白他说的是哪儿,反应了一会儿才大声说:“袁家庄啊,我说哪儿呢!”

“你去袁家庄干啥,有亲戚在那儿?”老汉又问。

“去那里的学校做老师。”钟意秋卷了卷袖子,他虽然穿了件长袖的衬衫,晒了这么久,即使隔着衣服,白皙的手臂也晒得泛红。

“嗳!嗳!老师啊!我就说嘛,一看你就是个文化人!”老汉更兴奋了,褐色的眼睛闪出光彩,黑瘦的脸上咧出大大的笑,两排黄白相间的牙几乎全露出来,显得有些滑稽。

被他的笑感染,钟意秋也抿嘴笑了一下,心想你啥时候说了啊?

“你等袁老虎吧?”说完又想起什么,咂摸着嘴说:“就是袁荣虎,袁主任!”

“是等袁主任。”钟意秋答。

“袁老虎就是这个命,跑腿的活儿都是他干。”老汉撇了下嘴。

他抽了口烟接着说:“前两天下大雨,那雨下的大啊!跟从天上往下倒水一样,下了两天两夜就发水了,把王瘤子那里的桥给冲垮了,袁家庄到镇上要经过那儿,他过不来了,肯定是绕路了。”

钟意秋等太久心里没底,听这么说放下心来,对他感激的笑了笑。

老汉看他白白净净的,穿着白衬衫黑裤子,一双虽有些旧却洗的雪白的运动鞋。不像农村的娃儿们,到了夏天都是关着膀子晒油。

这年轻人站在花花点点的树荫下这么一笑,眼睛开合间带着碎光一般,老汉心想这年轻娃儿长的真好看哩,可男的也不能夸好看,可不夸好看那夸啥?

反正就是更像文化人了。

“太阳都要下山了,你跟我走吧,路上说不定能碰上袁老虎。”老汉再次建议。

“谢谢叔,不用了,我还是等袁主任,说好了在这里等。”

“不用怕,我是李家洼的,离袁家庄不远,我们那个方向到镇里来一定要经过这条路,往回走肯定能遇上。”说着抬手向前面的一条路指了指。

“不用了......我还是再等会吧。”老汉这样热心,钟意秋有些为难。

说话间,听见前面路上有人大声的喊:“让让让让让让,车子可没有闸!”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像脱缰的狗一样横冲下来。

钟意秋看车子直撞过来又是个小下坡,下意识的就向旁边躲了。

骑车的是个高壮的男人,车子还有七八米时就跐溜跳下来,使劲儿拽着车把,身体后仰想把车停住,奈何惯性太强,还是连人带车的飞奔不止,鞋底磨的呲呲响。

老汉正说话,等回过神时自行车已经冲到眼前了。

“嗳!袁老虎你干啥,你......你.....”边说边向后撤,太急没注意又绊到脚边装鱼的筐,歪扭两下倒在地上,筐翻扣在小腿上。

钟意秋只闻见一阵带着汗臭味的热风唰一下从身边过去,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的人喘着气说,“早就喊了没闸,没听见啊你!”

回头一看,这人把着自行车稳稳的停在身后的水沟边,前轱辘已经冲出去一半了,他正身体后仰,脚向前蹬,用力把车往回拉。

钟意秋赶紧上前帮他拉着后座,一起使力把自行车拉了回来。

“哎呀妈,差点就毁了!”

袁老虎站定,甩了甩脚上沾的泥,笑着说:“是钟老师吗?对不住了,下雨发大水把路冲毁了,要不然我早就到了。”

“没关系,我是钟意秋。”

“让你等这么长时间,我......”

“袁老虎你骑车不长眼啊,你给我都撞倒了!”躺在地上的老汉刚直起腰就瞪眼喊。

钟意秋看他坐着,筐还扣在腿上,两条白眼鱼飞出去一米远。

那筐是竹编的,竹条粗硬,编的横七竖八,估计是用的久了,有些竹条张牙舞爪的呲出来,砸在腿上看着挺疼。

他上前把筐拿开,伸手想去拉那老汉,老汉看着眼前瘦削细白的手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不了,不了,我手脏。”

手掌撑地自己站了起来。

“李鸭毛,我还没说你,你弄个破筐正好堵在下坡路口儿,不撞你撞谁?”

“谁堵了,你那破车子刹不住车!”

“我今天不跟吵,我接客人来的。”袁主任提着自行车咣咣撞了两下地,抖干净上面的泥。

他声音洪亮,生的人高马大,穿着件灰白的短袖,虽有些旧倒是很干净,灰色的裤子上却是沾满了泥点,一双布鞋更是糊的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钟意秋正在想怎么打招呼,袁老虎直接提起了放在石墩上他的帆布大包说:“钟老师这是你的吧,我帮你提着,我们赶紧回去,村里专门做了饭接你呢。”

钟意秋赶紧上前说:“我来提吧,有点重。”

“没事没事,不重的。”

走近了越发显出他的大块头儿,钟意秋虽骨架细削,身高也有一米八,站在袁老虎身边却只到肩膀,被衬托的像个小孩。

偏他又是个四方大脸,皮肤黝黑,倒真是像老虎一样有双圆圆的大眼,说话嗓门又大,不由的让人有点怵。

“袁主任,还是我提着吧,你提了不好骑车。”钟意秋上前想接过包。

袁老虎迟疑了一下,想起来好像是这个情况,说:“那行,你坐车上我递给你。”

说着就抬腿上车,两脚撑地支着自行车催钟意秋。

钟意秋本想说要不你骑上坡了我再坐,听他催赶紧蹦上车,袁老虎弓腰使劲,一脚踩冲上坡了。

天已经开始暗下来,薄雾般的橙光里,钟意秋回头看见那老汉在捡地上的鱼,他挥手说:“李鸭毛叔叔,再见。”

……

袁家庄到狮头镇20多里路,水泥路只有两三里,其余都是泥土路,村里到镇上赶集办事,大都是步行或拉板车、赶大车,早上六七点出门,差不多9点多到,骑自行车1个小时能到。

农村的夏天,黄昏时才最热闹,路过村庄,路上全是三三两两,甚至成群结队收工回家的人。

袁主任像是个名人,一路上都没闲着。

“这不袁主任嘛,大黑天的又开会去了?”

“主任啊,吃了没,干啥去了?”

“带的谁啊主任,上我们家吃点去?”

……

但凡有人搭话,不管人家问没问到钟意秋,袁老虎都笑呵呵的显摆,“我们大队学校新来的钟老师,县里派下来的,大学生!”

见到小孩子更是虎着一张黑脸吓人,“这是新来的钟老师,大学生!开学就有新老师了,记得去报名。”

吓的一群赶着牛、拉着羊、背着草、拖着鼻涕的小孩新奇又羞怯的看着钟意秋。

钟意秋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到学校,还没见到一个学生,还没准备好是用严厉还是温柔的形象来做钟老师,先在十里八村混了个脸熟。

他强忍着屁股被巅的快要裂成两半的疼,挺直腰抓紧后座,向对他投来好奇眼光的村民和孩子们露出龇牙咧嘴的微笑。

袁家庄属于德营大队,德营大队一共有9个村,大队部办公室和德营小学,供销社连在一起,形成大队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因为袁家庄离着最近,所以周围的人去德营大队,就直接说成去袁家庄。

袁主任直接把自行车骑进了大队部。

进院子时,一眼望不到头的玉米地连着地平线,奋力燃烧着最后一片霞光。

钟意秋坐在自行车后,迎着夏日的热风穿过院子中间两排杨树,绕过一块大的宣传墙,天黑看不清,走近时只能看到计划生育几个大字。

再挤过一道窄窄的月亮门进入后面小院子时,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车停在院子里,袁主任车还没停稳就赶紧接过钟意秋手里的旅行包说,“我来我来,你这包确实挺重。”

“义叔,饭做好没?钟老师接回来了!”袁主任冲面前亮着灯的瓦房喊到。

“好了,好了,正等你们呢!”

暖黄的灯光从门内投出长长窄窄的一条光带,随着回答声,一个身量挺高的中年男人背对着门内的微光走出来,影子一高一低晃进这块棱角分明的光区。

左脚竟是跛的。

钟意秋提醒自己千万别刻意关注他的脚,微微躬身打招呼,“叔叔,你好。”

“钟老师你好,路上辛苦了,进屋里吃饭吧。”说着侧身让钟意秋先进。

钟意秋也微微侧身,示意让他先进。

“行了,你俩文化人别客气了,再客气饭都凉了,一起进一起进。”袁主任笑着说。

钟意秋昨晚一夜没有睡,妈妈和姐姐不放心他,事无巨细的帮他收拾了一晚上行李。

早上吃了两个煮鸡蛋就坐上车,中午到狮头镇又等了袁主任一下午,早已饿的不行。

回来的一路上因为要时刻保持微笑打招呼,太紧张忘记饿了,现在一闻到饭菜的味道,肚子开始翻闹起来。

晚饭非常丰盛,来之前妈妈专门交代说农村条件差,去了千万别挑食一定要吃饱,现在却见一个小小的方桌上摆满了饭菜,盘子甚至叠落在一起。

钟意秋惊讶又感动,自己上到大二就退学,一天书都没教过,受到这样的款待实在惭愧。

袁老虎介绍义叔是德营小学的副校长。

钟意秋刚坐下,一听他这么说马上想站起来再正式的行礼,袁老虎大手拍他的肩膀又给按凳子上,“哎呀,别客气了,我们这破学校,副校长就是个看门的,不是啥官儿。”

“郑校长本来说好了晚上给你接风,镇上临时叫去开会了,快开学了事儿比较多,钟老师别见怪。”义叔边推开矮柜的玻璃窗拿酒边解释。

“没关系......”钟意秋听他这样礼貌不由得直起了腰。

“钟老师能不能喝酒?”义叔问。

“不太能喝......”

“那就是能喝点,这么大小伙子没有不能喝酒的。”袁老虎抢过酒瓶给他倒。

“去年的高粱酒,地里埋了一年还不够香,钟老师先尝尝。”义叔说。

钟意秋肚子饿的咕咕叫,看着一桌子饭菜吃不到嘴,他俩还这么热情劝酒又不好意思不喝。

而且酒闻起来酒确实挺香,粮食纯粹的香味让他很想试试。

“我给你少倒点,你还是学生呢,身体也才好,要不然啊,今天肯定给你灌醉了,哈哈!”袁老虎笑着说。

钟意秋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骨折的事情,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说的不是一回事,他分配工作时对外面解释说因为生了场大病不得不退学。

想必他们也是听上面这样说的,才认为他生过病身体不好。

想到这些不免又有些失落,看着昏黄的灯影下争先抢后飞扑的蚊虫愣神。

义叔见他听了袁老虎的话后就微微低头,有些不忍,这么大的孩子肯定想上学,他们高兴的迎接新老师,可这老师可能只想做个学生。

或许是高粱酒的香气,或许是藏久的苦闷和难得的自由,引得钟意秋尝了一口又尝一口。

袁老虎用蒲扇般的大手拍着他肩膀,说,“别看你长了副姑娘样儿,是个喝酒的材料,脸不红不白的,跟肖二哥有的一拼!”

钟意秋趴下时有点生气,不停地伸手想推开袁老虎压在他身上的铁掌。

说谁呢!谁长得像姑娘了!

肖二哥又是谁?

刚想到这儿,咕咚就掉进了梦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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