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之间,直觉身飘魂渺,如在云端,忽闻叶浪窸窣,知为筠海之春,眼前豁然明朗,下见小竹楼,景明风煦,窗棂具开,楼前一男一女,是为主与我。
但见我攀擘绕颈,广袖高缠,正晒笋干,主忽然潦草奔至,只着下裳,浑身透汗晶莹;膀子头颈皆粘竹叶,一披银发糟乱覆背,左执一杆竹枝;右手胸怀前拢,上衣自右肩头盖下,遮其右臂,似有匿藏。
我不悦,只这一头银发最难打理,每每跑去练武汗糟了,只跃入夜溪胡乱一洗则罢,我必得劳动半宿才能收拾妥帖。
主见我,欣然跑来,不顾脚下已将笋干踩了,我摔笋,正欲发作,他却倾身至我面前,将上衣略掀一角,示意我看。
但见一不足月小狗,绒绒软软,毛色白金,安然睡其臂弯,似梦吃奶,粉嫩小舌稍稍探出,做吮吸状,嘬嘬有声,可怜之极,刹那怒意全无。
其将狗仔缓缓递至我怀,并蹲低至眉目与我并列,目不转睛将我盯住。
其但凡有事相央,便做此姿态,我一向无可奈何。
我伴其时日永矣,不必灵犀而知其欲养此灵。
其目色缃,纵不施神力,无有喜怒,亦是浅浅珀色,如拘冬阳之晖,我心下一颤,却把眼挪开。
岂料我转身,主亦追旋,双眸直逼,直至我哀声:“这太小了,离了亲娘养不活的,瞧着也不像个有造化修行的,就是一只...寻常...狗仔...罢了...”他看一眼狗仔,看一眼我,眉头微蹙,形容幽怨,简直做作,偏我独吃此方,话不落地,声已渐悄。
我团了团怀中软物,它忽然嘤咛一声,如央似求。
“好罢,好罢。”我莫可奈何,深吸长叹。
主大喜如小儿,右手一勾,一把将我举过肩头,左手抽出我腰间烟斗,轻擦二指点燃,举起送到我嘴边,我欣然接过。主便扛我带狗,一路奔至谷口狼妖家里要奶去了。
别养他!此狗命薄,不足一岁而夭,到时你要哭的!我知后来,欲大声呼唤,以止此事。奈何低眉一看,一杆竹子掼在左肩,一杆竹子掼在小腹,血淋淋将我挑在半空,剧痛难当,竹子上下乱晃,偏不沾地,我随其势,半空乱飘而不能降落。
“小友,小友?”急痛交加之间,忽闻绵软女声连连呼唤,我精神震荡,恍然醒来,方知才刚是梦,不觉客身。
而梦中明光辗转,醒来却只见漆黑一团,不知身之所在,不知音之所出。只觉周身无力,灵徽溃散,且丹廷剧痛,如有淬毒烧红之铁在腹内来回牵扯,铰肠断肉,肩头之伤犹下其厉。
“小友可曾见过青尊木末?”那女声虽不知所在,如八方传来,语调却十分忡忡,似有极焦极忧之愁。
“你是谁?在哪里?”我丹廷痛不可当,一时神思混乱,只得勉强反问。
“吾乃山阴祇髓,乐阁主位,女娲。这方所在,破雪殿下煞妄阵中,此阵专为囚灵而设,可夺视觉,绝休息,断诸术,抽灵徽;囚笼三千,于阵中飘摆不定,纵有千百灵同时困于个中,亦无法可知彼此方位。”对面柔柔道,言语哀婉叹息,而声犹暖。
竟是女娲?我猜想中,一族之母,刊碑之灵,当坚毅威仪,面轩声曼,不料声音竟如此温暖,纵是哀伤叹息,亦闻之融融。
“见过。”我答。
“她身有一笛,形制特殊,墨色嵌水,如骨似玉,笛身暗银流转,动若有魂,一经触手,银纹即游汇至执笛者掌边,白芒微盛,似乎语言。小友可曾见过?”
我苦笑,如此不世之器,见之已难忘,何须如此详陈,“顷川之力,略曾领教。”
女娲默默良久,失魂落魄,终究喃喃,“何至于,她,不该啊...”似乎转念,复问,“其力何如?”
“难说,一时心智为其所控,行动臣其所愿,如是己所愿;一时旁有屏蔽之力,则头痛欲裂,而心智清明。”
女娲长叹一声,似得慰藉,又半晌,似厘清个中关隘,倏然一阵粗喘,尔后大声恸哭:“大劫已至,山阴危矣,昆仑危矣,人族将亡,赤明,你在哪里...人族你还未见过...你在哪里...”
我痛得几死,然听她如此,只得勉力相宽:“顷川已为我主所夺,木末亦为我主所伤,阁主暂可宽心。”
“小友之主是谁?”女娲啜泣。
“汤谷,扶桑。”
“东尊怎会去山阳,赤明不是邀他...”女娲惶惑呢喃,转而又复扼腕,“妄哉,妄哉,”女娲犹哭犹叹,“顷川一如舜华,认主而不移。东尊纵能夺之,亦无法可用之。”
我不知是痛得要疯了,还是没有听真,连声诘问:“我主无法可用,那木末为什么用了?阁主既为顷川之主,又为什么叫她夺走了?”
实在荒谬,木末区区妖身,如何驾驭神祇之器,纵有奇权大力,也无法扭转其生而为妖之乾坤。
我可着实见识过那笛子之诡异,实在非妖可以驱策。
“小友以为这煞妄阵是做什么来的?没觉着内丹正为其蚕食么?”女娲哭中含笑,似乎心死。
很觉着,怎生不觉着。我已然痛得哆嗦,抱着小腹缩成一团,浑身好比泡在血汗池子里头熏蒸一般,又湿又重,满是腥气,几欲昏厥,偏生此阵阴邪无比,一股异香萦绕,吊得我神清智明,断绝休息不能稍睡,适才梦中小竹楼悠然岁月,再难返还。
“吾也是听了你的话,才醒了癔症,”女娲言语寒凉,“想必木末觊觎顷川,久矣。山阴蛇妖,三千年前已尽数亡于阵中。”
“她要这些蛇妖内丹,做什么用来?”
“小友久居汤谷,不知此秘,”女娲深吸长叹,“大妖内丹九百,可比神骨祇髓。吾为赤祇,真身为蟒,如有真身类吾之大妖内丹九百,则可拟吾之力。三千年前,赤明赠吾顷川,同年,蛇族阖族一夜失踪,是为山阴第一大悬案。她如今既然可用顷川,想必是以蛇族阖族之丹相祭,然则据你所述,顷川仍未认其为主,否则其力威猛玄妙,不由自主,不同于你所感。细想来,无外乎二种可能,或山阴蛇族,成族日浅,一族之丹力,未必同吾半身;或顷川不世之器,知非吾力,有意相抗。”
怪道木末听闻烛龙已知悉此事,慌乱如斯,料定山阴会出兵为战。缘来木末不止虏了高阁之祇,烛龙之爱,还杀了山阴之民,赤国之子。个中关隘,烛龙亦位一阁之主,他知则山阴知。女娲能厘清此事,山阴十一高阁,岂有等闲,自然亦能厘清。此一来,事非私怨,乃是国仇。
真是阴毒,顷川问世之时,便布此一局。想必后来引主入幕,授主兵权,亦是因手执顷川,以为可以奴其心,役其形,用其能,略无所惧。
可笑她自诩算无遗策,仍旧有所难料。未料及阖族蛇丹亦未能使顷川认主;更未料及女娲有此造灵刊碑之能;最未料及,顷川之下,不摄我主之心。
然,纵她千万荒唐,亦不如我主,明知其心有卷,犹爱之如狂。
我一时竟不知,他们二灵,谁更荒唐。
念及此处,我几魂断,握胸狂笑,呕血数口,伏不能起。
漆墨之中,一时但闻女娲啜泣。其哭如摧心肝,我实不忍听闻,只得勉力劝道:“我主已然告诉章尾君此阵所在,想必其不日将来营救。”
“妄哉,妄矣。”女娲仍绝盼望,“吾知此阵,因其本乃赤明为囚罪大恶极之徒所创,故更知其无法可解,不然,木末怎会安心将你与吾同囚于此?”她长久一顿,“何况,赤明如若不知,事尚有转;他既知晓,天地大劫,既已成定。”
怪道阴邪至斯,缘来本是极刑之所。如今阵中只我素昧二灵,犹可相谈分心。想那山阴蛇族,亲密数灵同囚其中,闻声而互不能见,痛极而不得休憩,生生在呼唤之间听着丈夫妻子渐渐丹毁而亡,该是何种撕心之事。想必身未能死,心已先诛。
煞妄阵,名如其分,害心之邪,犹大于伤身之法。
“是阵便生阵眼,安能无法可解?既为章尾君所创,他自当、能破、才是。”我犹未死心,与她说了这些,她却只知喊什么大劫,言语凿凿,仿佛能知阵外之事似的,剧痛之上更添躁郁,直觉此身此心如油煎水烹,言语已觉艰难。
“煞妄阵绝处便在于此,阵眼变幻不定,藏于任一囚笼,今夕在甲,明朝在乙;而囚笼三千,又在阵中无序乱游,强欲破之,则须同时震碎三千囚笼;然则一来灵入此阵,则双目无用,不能知任一囚笼所在,更遑论三千;二来你与吾既在阵中,囚笼则因蚕食我俩,与你内丹及吾之祇髓相生相连...是故,此阵无解。”
烛龙啊烛龙,果然诸术精绝,能有此工。
只是此阵本为囚恶而生,而今却困你挚爱,你见后,是否将悔创之?
“我死有甚要紧,阁主身寿天地,当勉力破阵,夺回顷川,以止战祸才是,”我忽念及主现心偏木末,又挂帅山阳,此战若起,则主首当其冲,于是心中暗誓,但绝我命,亦须止此战,“若是......此阵连阁主的祇髓也吸去了...”
“顷川易主,则成定局。”女娲似读我心。
“如若顷川易主...”
“顷川全力,可摄魂一万,山阴拥军三万,木末得之,则策赤甲倒戈相残,易如反掌,此战,山阴略无胜算。”
“那阁主呢?”
“天地之间,神祇若陨,唯自绝尔。能以外力拔神骨祇髓者,唯有此阵,”女娲深吸以止噎,“从前山阴,确用此阵罚过一祇,八十一日后,阳碑除名,碑灵报丧,此前,未有神祇身陨。是祇回返原形,陷入沉眠,至今未醒。若此战八十一日未止,吾必亦将长睡如死。”
阳碑除名。
好个阳碑除名。
缘来,此阵之力,亦足刊碑。
烛龙与她,真正不可不谓,天造地设。
“阁主莫慌,木末为我主所伤,想必活不长了。”我听女娲言之凿凿,语之绝望,似乎此战已败,心中更怕,全力相劝相求。
“她身具神骨,寿齐天地,纵使重伤,但非销骨,怎会活不长?”女娲惑然。
我将木末与辛夷之秘告知于她。
她惊骇不已,连声而叹,“缘来如此...缘来如此...木末怪道偏要顷川,怪道要关小友,一来此秘辛极,关隘过大,可覆其权柄;二来囚你于此,亦可威胁扶桑,使其不能为山阴所用...只是...木末为尊已久,期间山阴山阳光景数万,未尝有此传闻,小友甫到昆仑,如何能知此事?”
我默不能言。木末与主之情,我实难启齿。
好在她未尝追问,且似终于心有所盼,“吾只知此阵抽干吾髓,须八十一日,然阵中不辨日月,不知如今吾为困多久...”话至此处,又是缄默漫长,似乎细忖办法,有所试图,而终究开口时,却又是绝望痛哭失声,“不成的,不成的...煞妄阵中,诸术禁绝,阵内无计可施...阵外不通消息...灵犀无用...赤明,当初你怎么就教给了她...大劫既生,山阴亡矣、人族亡矣,赤明,惜你尚未见过人族,与吾后会竟已无期。”
“请问阁主,此阵亡我,更须几日?”一具祇髓八十一日,那么我呢,我区区一妖,又能撑几时?
“小友化形至今,多少岁月?”
“小万。”
“煞妄阵中,千年之修,一日散尽。以小友修为,也就九、十日罢。”她话中了无生意,竟如羡我得死从速,慕我少受摧残一般。
我仍不信此邪,如今木末无有顷川,烛龙亦知此阵,我主又手握山阳三军,烛龙来救,必得方便,九十日间,未必绝于变数。
回首乃知:我之盼望,原本徒劳;女娲长哭,却是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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