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噩梦来折磨人是魇魔独有的幻术,准确来说,它是一种类似于蛊的幻术,因此被称为魇梦蛊。
常言道:九魔一魇。
魇的怨气极重,很难消除。
红玉姬中的是魇梦蛊,妙谛中的也是这种魔梦蛊,因为不常见,至今没有可供参考的解法,甚至连来龙去脉也极少人知道。
因为没有缓解法,只能被噩梦纠缠折磨,长此下去中蛊的人会逐渐精神崩溃,被活活吓死,折磨死。最笨的办法就是减少睡觉的时间,可是人不睡觉,就会老得很快,然后耗死。
季罂到孟府后,看到的妙谛就是这副情形,满头花发,脸颊凹陷,形销骨立,和从前那位万千风华的孟侯夫人毫无干系。
孟兴解释:“母亲被梦魇折磨多年,药石无医。怕你担心,从不让我们提起。”
季罂看着母亲,想起上次生离的场面已经是十年前,她几乎快想不起当时是何种心情,只记得父母亲要将她送走。
“阿罂是你吗?”听见兄妹的声音,妙谛额上青筋鼓出,枯瘦如柴的手摸索着找寻季罂,“你回来了!”
季罂握住她的手,慢慢到床前坐下,“娘身体有恙,怎么不让兄长告诉我。”
“你别听你兄长胡言。”因为病情的缘故,妙谛的视力大不如从前,她微笑着掩饰眼底的无神,紧握着季罂的手,“其实娘很好,不过是年纪大了,多了些小毛病。”
孟兴摸着脑袋憨憨笑道:“是我胡说八道的。”
母女多年没见,这次见面难得,该有许多话要讲的,孟兴说完便不打扰,悄悄退下,把房间留给母女二人。
妙谛攥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目光深深望着女儿,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什么,眼角便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水,“阿罂,苦了你。”
当年迫不得已送走季罂,让她至今都无法谅解自己,“你在娘的身边衣食无忧,若是当初没有送你走,怎会这般……”
妙谛情绪反常,季罂没有多心,只以为她是因为当年抛弃了自己心存内疚,“娘放心吧,山上什么都有,不比家里少,我没有受过苦。”
妙谛见她衣裳不俗,肤色莹白细腻,也知道她没有说谎,但心里那分愧疚始终都嵌在那儿,好似扎了一根刺。
向来冷静的妙谛夫人不知何时成了忧郁的妇人,抱住季罂不住落泪。
母女俩谁也没有诉说苦楚,季罂笨拙地哄着,不知道母亲为何改变如此巨大。
公王段替她批过命,直言她天性无情,少恩寡情,她不知道那是何意。那些所谓的苦痛遭遇,其实在她看来都不值一提,就说当年的碎骨极刑,骨碎肉腐,魂飞四散,活活疼死在水牢,也没有觉得那是多惨的经历,年少和亲人生离就更不能左右她的情绪了。
在妙谛沉浸在伤心中时,季罂按她的手腕。
灵识相通的刹那,一缕陌生且无比强悍的气息暴涌了出来,前所未见的力量,几乎要将她吸纳进去。
好邪的魔怨之气!
而且这股气息流窜的速度非常快,极其灵敏,几乎没有任何停滞阻塞,直接撞进季罂的丹田气海,把刚凝聚起来的浑厚灵气搅得七零八落,紊乱不休。
她还是凡人之躯,被魔氛侵染,精气迅速枯竭,一股腥味涌上喉咙。
毫无疑问,就是魇魔的手段。
能制造恐怖梦境杀人的,也只有魇魔有这种能力。
但奇怪的是,魇梦蛊存在妙谛身体分明很长时间了,按理说,凡人根本承受不住魔气长达数年的侵染,妙谛却只在近年才出现衰老枯竭之态,实在匪夷所思。
是以季罂猜测,魇魔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折磨人。
那魇魔为何要对一个凡人下魇梦蛊?
季罂不甚明白。
灵气被魔氛冲散后,她不急不躁,将自己的一缕灵气注入。
等气息流窜全身筋脉,肆虐张狂的魔氛也被缓缓推离了灵府,季罂意欲就此揪住作怪的蛊毒,乍一看到妙谛衰老的容颜,稍稍迟疑了。
以她仅有的二成功力,虽不足以彻底拔除魇梦蛊,但探入梦境遏止蛊毒发作,还是有把握的。可是她所修道术,鬼气凶煞过盛,一旦和蛊毒冲撞,活人会在瞬息被榨干精元。
季罂迟疑失神的间隙,忽被一缕魔气缠住,亏得及时封住脉络,才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探查一番后,她已经摸到了病症深浅,决定晚上的时候再过来,至少要先设法帮妙谛抑制蛊毒的蔓延。
她看着妙谛睡下后,和兄长孟兴简单讲了病况,表示自己有办法医治,但需要一些时间。
等到夜深人静时,她没有惊动旁人,再次来到母亲房里。却不知孟候几时回了府,和母亲正在房间里争吵,亦如送她走的那天晚上。
夫妻多年,妙谛和孟侯一直是相敬如宾,常常是孟候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错了也很少据理争辩,但每每涉及到季罂,两人总会一言不合地争论。
妙谛带着沙哑的哭腔,情绪激动难抑,“当初你坚持要送她走,我应了,这些年你不要我与她相见,对她不闻不问,我也认了。只是你作为她的生身父亲,如何能做到如此冷漠残忍,不近人情。”
孟侯道:“孟家族人数百口,岂能因她一人,弃全族人不顾。”
“不要再拿孟家作借口。”
妙谛根本不想听他大义凛然的道理,“我只问眼前,你知不知道这十年她是怎么过的,师门欺凌她的时候,你这个父亲在哪里?你可曾有过一丝悔恨和心痛!”
像是撞倒了什么东西,哐当碎在地上,房间里也跟着坠落的声响安静了下来。
随后便闻妙谛嗡声断断续续的啜泣,孟候颤声道:“师门驱逐,定是她做错了事,做了错事受罚理所应当,不必为她开脱。”
季罂心中怪异,有点酸涩感觉,这是什么呢,她捂住心脏的位置,不可思议地笑了下,懒得再听下去。
她走下石阶,打算过会再来,里面又再次传出了妙谛的冷笑,“试问多大的错,要敲碎她的骨,弄瞎她的眼?”
季罂猛然顿足,目光落在脚下晃动的灯影。
“二十七根旋风钉钉入皮肉,生生挫断一身骨肉。那是我怀胎十月才生下的孩子,就这样被他们一寸一寸剥蚀,折磨得奄奄一息。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该有多冷,该有多痛,我恨不能替她承那非人极刑。”
季罂惊住。
原来,她都知道吗。
脚尖蹭着晃动不止的灯影,妙谛的啜泣声回荡在耳边,逐渐飘远,她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片摇曳的鬼影。
直到启门声将她拉回现实,孟候狼狈地从房间出来,神情错愕,震惊,恼怒,诸多复杂的情绪全部交织在那张脸上。
季罂装作才来的样子,“爹,我来看看娘睡了没有。”
孟侯点头,“嗯。”
她搓着手,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一时尴尬得很。
“季罂……”孟候面露犹豫,似有话要和她说。
季罂怕他接下来要问的话自己没法回答,忙道:“爹有什么话明天说吧,我先去看娘。”
无视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季罂快步走进房间。
经过刚才的争吵,妙谛看上去不好,神情恹恹地躺在床上,见季罂进来才勉强展开笑颜,“夜都深了,怎么还过来?”
“娘睡得不好,我来看看。”
季罂伸出两指按在妙谛的腕口,运转灵力术法,暗通脉络。
季罂一边替她摸脉,一边道:“兄长说你和爹为我定了门亲事,是桑国太宰的小公子。那小公子真有那么好么,竟能入娘的眼。”
“是啊,母亲费了一番心思去打听。”
妙谛应当是相当满意了,眉眼里都带着笑,“晏家太宰夫妇恩爱,后宅安宁,子女和睦,没有妻妾间的倾轧恶斗。晏小公子长在这般人家里,虽然养尊处优,万千宠爱,却胸怀天下,兼有扶弱济贫之心,可见为人良善,是值得托付的翩翩君子。”
这种护在羽翼下不知世道险恶的世族公子不要太多,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风一吹就倒,估计还不如叶金州。
季罂只是笑笑,没有出言否定母亲的眼光。
灵气顺利探进了妙谛体内,找寻到魇梦蛊,两股气息迅速交汇缠绕,拧在一起。
妙谛突然感到不适,难受地蹙起眉头。
季罂道:“母亲忍耐一下。”
妙谛才知道她在做什么,一把按住她的手,“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不要耗费修为在我身上。”
季罂不以为然,“这种症状不难解的。娘不信我吗?”
“娘信你,只是……”
灵气已经流入她全身筋脉,魔氛剧烈沸腾后被挤成一团,缩成拇指大小的丸状,再一点点被红色灵力侵透,层层包裹。
这是用她的血化成的封印,可以暂时压制魇梦蛊。
“娘还记得梦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季罂问。
妙谛道:“记不记得,娘和你讲过双生花梦兆?”
意思是,双生花噩梦就是魇梦蛊。
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难道这二者和双星凌空也有所关联。
她暗暗下定决心,隔日一早找到孟兴,告诉他自己要替母亲找一味药。
孟兴早就不抱希望,“我们遍寻天下名医,都没有办法医治母亲。”
知道他不信,季罂道:“兄长怎么知道我不行呢。其实我见过同样病情的病患,才敢下此结论,试一试总没错的。”
孟兴苦涩一笑,又不忍心打击妹妹,便道:“那就试试吧。”
他根本没想那么复杂,只是单纯地以为季罂真的只是去采药,“去什么地方你告诉我,我派人去便是,何须要你亲自前往。”
“那种药除了我谁都不行。”季罂眨眨眼,“兄长只需要帮我准备一幅南部地图就好。”
那怪老头不是说了,她去浮游山会很容易。
不管是不是故意引诱她的,这一趟风海国之行她都不得不亲自去。
除了要解开魇梦蛊,她还要搞清楚魇魔这么做的目的。
孟兴见她下定决心,点头道:“我立刻让人去办。你大概多久回?”
“一年半载吧。”前提是她不迷路。
孟兴倒抽一气,“要那么久?”
“是啊。”季罂想了想,道,“你就和阿娘说我回墟王顶了。”
远不远的无所谓,就怕猎龙师纠缠,路上会耽误更多时间。
因此她不敢停留下去,立刻就要启程上路。
妙谛需要休息调养,季罂没让人惊动。孟兴再三恳求,她才同意送自己到城外。
孟候一直没有露面,季罂倒不觉得意外。她和孟侯关系一向疏远,不来便不用维系关系,反而更自在。
孟兴把地图和细软都给她装上,又恢复了絮叨,“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和生人来往来,不要金银外露,如果有人欺负你,不要手下留情,保护好自己最要紧。往南走天气就该凉了,看你衣裳单薄,多穿些,着凉生病会让人担心。”
季罂默默扶额。
他是认真的吗?
她很像那种任人宰割的弱鸡?
怕了他的唠叨,季罂背过包袱,“我真得赶路了。”
她爬上牛背,正待出发,落向前方的目光忽地顿住。
孟兴神情古怪地看了看妹妹,又看向前面的人,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父亲,您怎么来了?”
还带着他最讨厌的狗。
孟兴板着脸瞪住孟候身后穿火红袍子的少年。
少年长发高束,俊眉修眼,瞧着一副好相貌。
他仿佛天生笑脸,笑吟吟冲着兄妹俩拱手,“公子,女君。”
孟候指着此人道:“昭炎精通术法,与你同行大有助益,可以护你周全。”
季罂从来独来独往,想也不想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应付。”
“女君,请让小臣扈从。小臣修习术法多年,或可为女君扫除障碍。”
这叫昭炎的少年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更诡异的是,他的身体跟他的名字一样火热,散发着诡异的热源。
季罂感觉要被融化,很不舒服,瞥着他道:“我不需要保护。”
孟兴也赞同地附和,“对对对,妹妹一人能够应付,何须带个废物。”
“孟兴!”孟侯沉声喝道。
显而易见,父亲要派这条舔狗跟着,孟兴知道父亲的决定无从更改,心中再不满也不敢表现出来,几乎咬碎银牙地瞪着昭炎道:“你离我妹妹远点。”
孟侯安排得明明白白,季罂也明白说再多都是徒劳了,“好吧,就让他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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