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视线来回扫视着二楼,仍未见人出价,不禁窃窃私语,今日的虎字号怕是要无人问津。
场边的镖头面上镇定,心中却似热锅上的蚂蚁,全然不见楼上某处隔间已经打开,里面数双目光在人奴身上逡巡。
四人体格健壮,身上涌动着强盛的力量,绝非一般武者。
季罂和红玉姬依次看过去,目光同时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无论身高还是体格,他都不足以和其他三人相提并论,甚至长相和装扮在黑眼睛黑头发的人奴里过于另类了。
此人高鼻深目,眼眶里嵌一对碧色双瞳,肤色很白,白得近乎病态了。
他不像中原人束发,而是按异族习俗穿左衽,披散一头长短齐颈的褐色短发。他脖子上还有一条银色链子,从颈后绕到双肩,两端穿过耳朵。
这种古怪的装饰,也不像异族的习俗,更像是某种刑法。
红玉姬似乎在典籍中看到过这样的刑法。
她目光平静地在那人脸上略作停顿,那人似有察觉到,朝她们这方望来,碧色的眼眸沉得像深海,要把人的魂魄悉数摄去。
红玉姬垂下眼眸,按住季罂翻册板的手,指着某一张册板。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索差,异人,六镖。
没有年龄,没有具体出身,押镖的趟数倒是写得明明白白。
季罂曲指弹了弹册板,“他很不错,就选他了。”
别人少说也押了三十趟,就他是一位数,也敢拿到虎字号里充数。
她倒要看看此人是个什么路数。
红玉姬却认为她的这个决定太武断了,“他非善类,劝你最好三思。”
季罂眸光闪了闪,“原来在你眼里我是善类……”
但是,越是不要她做的事她越感兴趣,“危险的事才符合我的格调。”
“你的格调就是躲在我的背后,让我替你挡刀?”帷帽下的红唇挑出嘲讽的弧度。
“……别这样想嘛,你照应我,我照应你,你我相互照应,迟早能上浮游殿。”
季罂油腔滑调,毫无愧疚,让红玉姬甚是无语。
季罂赶紧将册板给昭炎,“快快,就要他了。”
昭炎朝外亮了价,大堂上只闻一片唏嘘,众人面面相觑,皆是看不明白,为何有钱问虎字号,却偏偏选中最不起眼的一人。
连镖头都忍不住多嘴问昭炎,“阁下要不再看看?”
索差在所有镖师里是最强的,但押的镖最少,只有六趟,而且每一趟都是被货主中途退回的。无一不例外,都是因为他的异族血统惹眼,尤其是碧汪汪的一双眼睛,盯着人看时总是瘆得厉害。
这种经历,都没脸拿出来讲。
怎么看这趟镖又得飞了,镖头都不禁后悔放他出来。
昭炎也看出他有犹豫,“既没那意思,还放出来做什么,如今我家主人偏就要他了,你看着办吧。”
镖头和他拱手道歉,又小心翼翼问道:“那阁下要押多少日,半年还是一年?”
隔间里饮水的季罂比了一根手指,昭炎立马领会道:“一辈子。”
“噗!”季罂一口水喷在几上,呛咳了几声,咳得满脸通红。
五龟给她抚背,季罂摇着手道:“……我还好。”
红玉姬无声地搐了搐嘴角,无语地扭开脸。
昭炎那边已经谈好价格,以两万金买下了索差。
镖头喜得眉飞色舞,生怕昭炎反应过来翻悔,立时唤上索差,一道朝楼上来。
还没咳过来的季罂咳得更厉害了,绝望地伸着手,“你倒是听我说啊。”
“你还是想想怎么给钱吧。”红玉姬幽幽道。
季罂恨恨地瞪向昭炎,昭炎又会意了,拍着腰上的乾坤袋,“小臣这就下去准备。”
季罂至今也没摸清他的破袋子到底装了多少金银珠宝,居然经得住这般挥霍,虽然未经她手,也像被挖空了血肉,整个人失魂落魄地盘腿坐着。
红玉姬几人已经去了座屏后面回避,镖头和索差一前一后走进来,将本就不多的光遮去大半。
倒不是体型巨大,而是这异族人威压迫人,竟将整间屋子带入幽冷阴晦的境地。
真不愧是她看中的人。
季罂心中得意,道:“我要先验货。”
她负手绕着人走了一圈。
许是不惯被人这般打量,索差眉头紧蹙。
季罂将他的表情收进眼底,问镖头,“他话少么?”
“也、也还好。”镖头目光躲闪,心头发虚。他要是说这人沉默寡言,这趟镖是不是又要飞了。
但她的样子似乎毫不在意,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季罂也确实不在意,她仅仅是想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如果让红玉姬和索差同行,两个人会不会冻死对方?
她在索差身后站定,视线落在脖子上那根几乎及腰的银链,链条上刻有粗糙的奇异花纹……
昭炎已将珠宝备妥,请了镖头去验收,将索差的身契拿到了手。
季罂记得册板上有记录他们每人擅长使用的兵器,有使锤的,长刀的,狼牙棒的,唯独索差什么也没。
“没有趁手的兵器给他用?”她问。
镖头解释,“索差最擅肉搏,从不使用兵器。”
而且他的肉搏非常特殊,先要承受对方的巨力,用身体试探对方的底细,再用与之匹配的力量进行万无一失的反攻。
不像其他修炼法,这种需要具备强大到不可摧毁的体魄和意志,还得经历魔鬼般的生死考验,因此极少有人选择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但是肉搏能修出来,也都是佼佼者。
“会不会惨了点。”昭炎感慨道。
“惨也是他自己选的。”
离开人奴集市,索差走在前面给大家引路。
季罂瞥着昭炎腰上的锦囊道:“你那袋子是无底洞吗,竟能抬出万金来?”
昭炎摸着锦囊,“女君是说这个啊。这叫乾坤无极袋,再多的东西也装得下。”
“天也装得?”
“行啊。”
季罂只是开个玩笑,昭炎却认真了起来,“不过天不能随便装,坏了阴阳平衡,世界秩序也将大乱。女君要是想知道,等阴阳相合时,小臣展示给女君看。”
“行呗。”季罂摘了根草衔在嘴里,叫了一声谢思周。
因为不习惯和人在一起而缀在后面的谢思周埋着脑袋,不情不愿地走到季罂身边,任她揉乱头毛,还在他衣服上揩手。
谢思周很不喜欢像狗一样被人抚摸,又不敢抗拒,只能忿忿地龇着牙,隐晦地表达不满。
但季罂就喜欢他想反抗又不能反抗的样子,身心畅快地将他揉了个遍,还要嫌弃他的毛太扎手。
“快要下雨了。”昭炎道。
天上铅云低垂,正是雨前的征兆。
“可是这地方好偏僻,根本没地方避雨。”
五龟踮起脚眺望四周,林荫掩蔽的尘路上还有一行几十人的车队,拖家带口地急行,好像也急于避雨。
季罂仰起头,一丝冰凉落在脸上。
眼看一场急雨将至,在前头带路的索差突然停下了。
红玉姬跟着也驻了足。
“为什么不走了?”再不走就该淋雨了,不知情况的五龟觉得莫名,要去前面看看怎么回事。
昭炎扯住她的衣领,笑呵呵道:“小丫头,千万别乱动。”
谢思周比人更为警觉,两只手已经牢牢按住刀柄。
季罂抄着手臂耳听八方,“来了!”
只见山林里乱鸟飞出,一伙蒙面持刀的人呼喝着冲出来,将她们和那支车队团团围住,也不答话,冲上来就杀人越货。
那车队乱做一团,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们惊叫着四下乱逃。
还好只是劫道掠财的流匪,不是猎龙师。
索差猛一跺脚,震得地上尘土飞扬,黄雾漫天,季罂拍着烟尘,模模糊糊见他举起梆硬的拳头,直接将一人揍飞出去,转身又抓起一个人砸出去。
**凡胎哪经得住巨力撞击,那些冲上来的流匪还没什么机会施展全力,就被砸翻在地,死的死,伤的伤,血流满地。
一人当十,这是个凡人?
季罂嘴里的草叶掉了出来。
又见索差拽住砍向他的大刀,生生折成了两截,一拳把只剩下个刀柄的流匪打飞出去。
一群乌合之众见他如此厉害,都不敢再上来,拖着残躯屁滚尿流地逃了。
车队的主人险逃一劫,带着全族老小过来感谢她们的救命之恩,又问她们是否要去南方,邀她们乘坐他们雇的船,以报救命之恩。
这样倒正好解决了她们要租船的难处。
季罂觉得可以,红玉姬也没有反对。
知道她们要到风海国,车队主人告知,还需换乘大船先到勾城。
于是中途她们改换了到勾城的大船。
路上本来畅通无比,结果某天半夜刮起了大风,在江心遇上了罕见的急浪,正好转向的船被一个巨浪打翻了,船客们如同倒豆子般掉进了湍急的江水。
船上的人多数还是会游水的南方人,扑腾着就往岸上游,而那少数不会游水的人绝望地扑腾了数下,悉数被激浪卷走。
红玉姬在船体倾斜的刹那已经拎起五龟飞掠到了岸上,而季罂就没那么好运了,她被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抱着腿,一起淹进了江水。
这江河深到看不见尽头,水灌进肚子,就像塞满石头,季罂沉入了水底,她挣扎着浮水,并不能到达水面,才发觉被落水鬼绊住了四肢。
落水鬼将她拖向深渊,她的手臂突然被一只手抓住,那只手的主人带着她一直往上游。
水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季罂在黑夜里不能视物,看不清是谁,直到快要到水面上,一缕金芒闪烁,她闭了闭眼,恍惚看到一面金底玄纹的符旗。
“快到岸上了,再坚持一下。”男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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