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庸已过花甲,又是两朝重臣,他身为正一品太保,如今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不大参与到朝事中来,可出了门,谁见了他不尊尊敬敬地弯腰喊一声“太保大人好”?
就连当今圣上秦厚德也是他的学生,由他教学至成年。zhongqiuzuowen这些年来,刘良庸但凡提出意见,他总会认真聆听,即使不一定会照做,可至少态度是摆足了的。
这已经是多少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我不服”这三个字了?
刘良庸看着迎上自己眼眸的谢昭,不由怒火中烧。
他冷笑一声:“果真不愧是谢延的儿子,这目无尊长的个性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见谢昭竟然直接和刘良庸杠上,秦厚德原本还有些头疼:刘良庸的繁琐固执,他深有体会;谢昭的顽皮倔强,他也有所体会。这两人凑在一起,一老一少真要争论起来,无论谁占了上风,秦厚德都要好生安慰另外一人。
他刚想劝谢昭暂时退一步,冷不丁听到刘良庸又扯到已经逝去的谢延,顿时不开心了:谢延也是刘良庸的学生,当初上学的确调皮了一些,可是人家年轻早逝,只留下这个独苗,又何必要再说他?
秦厚德对此颇有不满。
只是刘良庸这些年的确是一心为国,他爱逞口舌之快,但的确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一把年纪还兢兢业业,秦厚德自己当然不好出口训斥。
他身子往后一靠,干脆作壁上观,心里开始希望谢昭能帮他稍微挫一挫刘良庸的锐气。
太保这些年年纪大了,思想也更加顽固腐朽。
秦厚德想,的确是应该让他多和年轻人接触接触了。
陈福在一旁看太保对上谢昭,不由抖了一抖,默默往后挪了挪,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神仙打架,不要被殃及池鱼才好。
刘良庸不是个蠢蛋,自然察觉到秦厚德现在的不声不响是对谢昭的纵容。
就是因为圣上如此偏宠,才惯出了谢昭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刘良庸心中恨恨,下定决心要在今天好好训一训谢昭,教他些为人官员的道理。他重重哼了一声,冷冷看着谢昭,讥讽道:“既然如此,我倒是要听听谢大人是怎么一个不服法!”
太保步步紧逼又咄咄逼人,谢昭原本想忍得一时息事宁人,毕竟虽然太保言辞激烈,可是至少出发点是好的。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触碰到这条底线时,性格再温顺的猫咪也要亮出爪子。
太保拿谢延来说事,这下子谢昭可忍不了了。
他挺直脊背,朗声问刘良庸:“谢昭斗胆问太保一句,敢问你我在朝为官,所图究竟为何?是为了高官俸禄、衣服无忧,还是为了天下敬仰、世人赞颂?”
“都不是。”
刘良庸鄙夷地看了谢昭一眼:“为人臣子,自然是要解圣上烦忧,辅佐圣上治理国家,让百姓都过上富足向荣的好日子——你所说的那些,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臣子所该追求的。”
谢昭不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道:“既然如此,只要抱着这样的信念勤勤恳恳为圣上和百姓做事,穿什么衣裳、拿不拿笏板又有什么大的影响吗?圣上脱了龙袍,难不成就会失去威信了吗?太傅何必揪着这些形式的东西不放。”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更何况,据谢昭所了解,太保最近几年因为身体欠安,已经久不上朝。可您虽然在家休养,心中依然怀有圣上和天下百姓,所以每一年都要来成源督促圣上处理政事。若照您的说法,难不成因为您不上朝,其他人就会说您身在其位却不尽其责?”
这人的胆子竟然这样大!竟然敢拿圣上和自己说事!
刘良庸火冒三丈,痛批他:“胡说八道、鬼话连篇!你竟然拿圣上和我来举例,以此为自己的错误开脱!”
眼见自己被谢昭拿来当做借口,圣上居然还不出声,刘良庸再一次深刻了解到圣上对谢昭的宠爱。
他深呼吸一口,勉强恢复理智,“你不用给我扯得那么远,我现在要和你说的不是天下苍生,而是你不懂礼节,见了圣上却不穿官服。”
太保既只抓住这一点,谢昭也没有办法。
他老老实实道:“可是太保,我们如今身在成源的避暑山庄,而不是威严堂皇的皇宫,穿常服见圣上也是圣上对伴驾官员的特许。”
言下之意是,圣上都同意了,您反对做什么?
刘良庸听出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意,冷然道:“圣上的体恤,却被谢大人当成了理所当然。身为臣子,谢大人应该感激圣上的恩典,但同时也要严格要求自身。穿官服朝见圣上,这本就是官员们应该恪守的职责。”
谢昭没想到太保大人竟已经不知变通至此,不由咋舌。
他叹了口气,忽的提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谢昭听闻刘大人刚到成源时因为中暑休养了好几日?”
刘良庸不知他又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警惕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谢昭追问:“太医是如何诊断的?太保究竟是因何原因中暑的?”
刘良庸终于反应过来他的问话的意图,不由后退一步,双眼微微睁大。
谢昭见他这反应,心下对自己的猜想更是笃定。
他从容镇定:“不会是因为太保穿着厚重的官服,所以在炎夏赶路五日,被闷得中暑了吧?”
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刘良庸皱起眉头,不言不语。
谢昭继续道:“如今这日子,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官服虽然庄重,可是却闷热不透气。太保您也说了,我等臣子的第一要务,是要解圣上烦忧,可是若是我等因为官服的原因而中暑,到时候又有谁来为圣上分忧?”
他微微一笑,目光清明地看着刘良庸:“太保这样的聪明人,想必比谢昭更加清楚明白,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是多么要不得。”
——这个谢昭!
刘良庸涨红了脸,“那你与其他官员饮酒至深夜总是不争的事实。”他吹胡子瞪眼睛,“你一个御史,不纠察官员,居然还与他们饮酒聊天,这种行为难道还称不上同流合污吗?”
“同流合污?”
谢昭蹙眉,“敢问太保,谢昭这是与他们同的什么流?合的什么污?这个罪名,谢昭不认。”
他反驳道:“若是太保认为身为御史,谢昭只能形单影只、不能参与任何宴会的话,那谢昭的确失职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刘良庸终于忍不住怒喝一声:“谢昭,你一个从六品的侍御史,竟然敢这样和我说话!”
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几下,“真是歪曲事实、一派胡言!”
太保大人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辈气成这样。
陈福在旁边看了,都不由替谢昭捏了把汗:太保大人毕竟位高权重,还是圣上的先生,若是谢昭真把太保得罪到底,少不得要吃一些苦头。
面对勃然大怒的刘良庸,谢昭却并不惧怕。
他愁眉苦脸,嘀咕:“您都要给谢昭定罪了,还不允许谢昭为自己辩护么……更何况御史台的何大人经常教导谢昭要不畏强权、勇于直言,说这是我们御史该做的事情。何大人说错了吗?”
同一时刻,正带着下人赶往县衙的何方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阿嚏——”
他抬头看了看艳阳天,对着神情关切的下人摆摆手,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道:“这艳阳天的,怎么就突然打喷嚏了?是谁在念叨我?”
他当然不知道是谢昭在念叨他。
书房里,太保大人第一次被一个小小御史说得哑口无言。
他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紫,实在是五彩缤纷:“你……你……”
你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良庸人虽然迂腐顽固了一些,可到底还是明事理的。他这时候虽然生气,可也知道何方对谢昭的教导是对的。
若是一个御史没有勇气向更高品级的官员弹劾,那他一定不是一个合格的御史。御史向来是朝廷里不可或缺、最得罪人也是最需要勇气的职位,能拥有一个敢于驳斥圣上和重臣的御史,无疑是朝廷之幸、大峪之幸。
何方的威名太保当然曾经听闻过。
这人敢于直谏圣上,这种魄力和胆量,也着实让刘良庸暗自激赏。相比于弹劾方式过于温和的窦舜,已经退休的太保明显是对何方这种不要命的弹劾方式更加赞赏。
毕竟在朝廷中,聪明人比比皆是,有时候像何方这种颇具“傻气”的人反而难得。
这么一想,刘良庸再看眼前这位似乎得到了何方真传的谢昭,不想承认自己居然没那么生气了。
他不情愿地想:果然是谢家的种。
太保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被谢昭这样的人驳斥,面上自然有些不好看。
他虽然不想再追着谢昭不放,但是若要他低头认错,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秦厚德在一旁看足了戏,现在终于大发好心,站出来给了太保梯子下去。
他咳了咳,对谢昭道:“看样子何方是把自己的一身孤胆都传给了你。”调侃完,他朝谢昭使了使眼色,“太保这回弹劾你,本质上也是希望你能好。谢昭,你可不能错会了太保的好意。”
谢昭会意,态度谦卑地朝太保道歉道:“谢昭今日言辞或有激烈,也希望太保能网开一面,不和谢昭一般见识。”
他真诚道:“太保对谢昭是爱之深责之切,谢昭当然知道。若是以后谢昭犯了错,也请太保指出,给谢昭改进的机会。”
谢昭生得好,一双眼眸清凌凌的,纯澈透亮。
有这样眼神的人,应当不是什么坏人。更何况细细想来,他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或许在朝为官,懂得变通才是对的。
刘良庸这样想着,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嗯……嗯,谢大人不误会我的心意就好。”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谢晖那老家伙,倒是养了个不错的孙子……”
谢昭凑近一步,好奇问:“您说什么?抱歉,我没听清楚。”
听不清楚就算了!难不成还指望他把好话说第二遍?
刘良庸气急败坏,声音硬邦邦地回:“我什么都没说。”
话说完,他朝秦厚德弯腰行礼,得到应允后就大步离开。其步伐之快,就像是地板滚烫,让他的双脚不能再多停留一刻。
书房内,谢昭与秦厚德看着太保的背影,都不由闷笑出声。
太保不知道的是,他自以为小声的夸奖,其实连三米之外的陈福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离他不过几步远的谢昭。
他以为没人听到的夸奖,实际上大家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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