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蝴蝶

“……”她眨眨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难道你是在说项大哥?”

楼玉亭冷冰冰的眼神落到她的笑颜上,没有反驳。

辛黛的表情又鲜活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一只手在他面前平展开,露出掌心里的小瓷葫芦,“可是,项大哥是来给你送疗伤的丹药的。”

于是楼玉亭的目光又移到她手心中的药瓶上。

按道理来说,误会解开了应该握手言和才是,辛黛却完全没有感觉到轻松的气氛。

她心情忐忑地坐到床前的矮凳上,仰头注视着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下,眼珠黑亮湿润,担忧道:“你到底怎么了?”

目光陡然相接,一方心无旁骛,大大方方地对视,而另一方心烦意乱,狼狈地败下阵来。

他怎么了……

楼玉亭讥讽地扬了扬唇,在温泉里呆久了,便以为干净的泉水会涤清他一身污浊,但低下头才发现,原来水镜从来都映不出他的面孔。

他因执念而重回凡世,不该为毫无意义的事情费心。

楼玉亭抬眸,看她的目光冷淡,如同陌生人一般,“本座不需要施舍,现在带着你的药出去,没有本座允许不准进来。”

辛黛没有听出话中之意,以为他要休息,心中有几分欣慰,立马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背篓里。

走到半路,她又小跑回来,扒着门框朝里望,楼玉亭本想躺下来平复一下心情,却又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打断思路,她眼巴巴地盯着他,发带衬得腮如雪。

楼玉亭讨厌她的目光,这让他想起幼时养的一只长毛猫,不愿意被他抱时,也是这样可怜的眼神。

“还有什么要说?”

辛黛屈指扣了扣冰凉的石壁,格外不好意思地说:“白天我都可以不打扰你,但是晚上我没有地方去……可以不赶我走吗?”

又不像了……

她在试图靠近他。

楼玉亭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不怕我?”

但辛黛思忖了片刻,认真道:“初见你的时候最害怕,如今有时候怕,有时不怕。”

楼玉亭没想到这么一个没脑子的问题,也能得到她真诚的答复,他喉结滚了滚,抬起眼睫,急切地想掩饰方才的愚蠢。

突然,歪着头看他的少女笑起来,眼眸半弯,“现在就不怕。”

*

从山洞中出来后,辛黛只能用一个“愁”字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愁什么呢?

她仰头看看天,群鸟归林,红日栖于西山,而她却还不知道睡在何处。

圆滚滚的雀儿停在她肩头,眼珠乌黑,歪着头看她,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样,让辛黛十分羡慕。

“黛黛,快过来!”陈潇潇挽起衣衫和长袖,赤脚站在湖泊中,朝她的方向挥手。

辛黛收起不开心的情绪,扬声应道:“来了。”

走到湖边时,陈潇潇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湖面,手中拿着削得尖锐的木棍。见到这一幕,辛黛将问题咽回去,静悄悄地走近。

忽然,水下有阴影游过,陈潇潇眼疾手快,削尖的木棍穿透游鱼的躯体,霎时间,血染红一片湖水。

“这种鱼叫做银光鱼,顾名思义,在深夜会像灯笼一样发出银色的光,肉质最为鲜嫩。”

银白的鱼鳞折射着落日晚霞,陈潇潇招呼道:“黛黛,快接着!”

辛黛忙应了一声,将背篓取下来,又飞快地将里面的植物整理好,留出一个角落来放鱼。

陈潇潇叉了三四条鱼后,随手擦了擦额间的汗,热情地提议道:“黛黛,你要来试试吗?”

辛黛放鱼的动作一顿,本想拒绝,但又想到方才郁闷的心情,她点了点头道:“好。”

她麻利地将裙子系在腰间,挽起袖子,与陈潇潇交换了位置。

傍晚的湖水冰凉,辛黛两只脚浸到水里后,凉意顺着双腿瞬间窜到了脊骨上,激得她打了个哆嗦,思绪清醒了不少。

缓过神后,她立刻进入安静状态,观察着鱼的动向。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眼弯弯地注视着别人,乖巧又懂事,陈潇潇鲜少看见她这么严肃的模样,像是将要提刀上战场,全身紧绷,轻薄的纱袖中,微微起伏的手臂线条流畅漂亮。

那是常年锻炼出来的痕迹。

据她的了解,东郊一带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身为独女的辛黛,应该被捧在手掌心里才对。

陈潇潇皱起眉,也许是她的喜好也说不定呢。

她出神思考间,却见湖中站得跟雕塑般的人儿收紧手掌,扬起尖锐的木棍,猛地往水中刺去。

水花四溅,打湿了女孩柔软的发丝,她朝湖边望过去,严肃的神情消散一空,两只眼睛弯成月牙,泛着喜悦的光芒。

“陈姐姐你看,我捉到鱼了!”辛黛笑靥如花,如同一个天真无邪孩童般,朝她展示着手中新奇的玩具。

陈潇潇扶额,她都在想些什么,怀疑黛黛骗她,还不如去相信何清越洁身自好呢。

天际完全暗沉后,湖泊旁燃起明亮的焰火,四人围坐在火堆旁,边烤鱼边讨论寒渊花的事宜。

“今日我与清越去探查了寒渊花的情况,伴生兽已死,寒渊花受到外界威胁,便会加快开花速度,照今日情形,大约三日后就是寒渊花成熟之日。”项轻舟眼中映着火焰,继续说:“而它开花之际,会冰封百里,致使周围活物因经脉冻结而亡。”

他说着,忽然又一顿,目光落在一张欲言又止的脸上,弯弯唇道:“辛姑娘想说什么吗?”

辛黛像是个被夫子点名背诵的学生,立马直起了腰板,头上的一撮呆毛也跟着晃了晃,她诚恳地请教:“那我们是要先离开这里,等雪化了再来取吗?”

闻言,陈潇潇“噗嗤”笑出声,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俗话说,天降瑞雪。但这雪可不是普通的雪啊,只要寒渊花还在,冰封的范围就会逐渐扩大,一旦有活物踏足,便会在顷刻之间被冻成一尊冰雕。”

“天降异象,必定会引得无数人竞相往之。”何清越眯了眯眼,“所以,要在被人发现之前取得寒渊花。”

辛黛不由得几分郁闷,仙物被竞相争抢,周围的花草树木却何其无辜,她记起那株鹿角蕨,拼死逃出了被岩浆烧成飞灰的结局,却不想真正的深渊就在脚下。

尽管她不愿楼玉亭得到寒渊花,可在一条条濒死的生命面前,她的愿望似乎变得不值一提。

她抬起眼,里面含着紧张与期待:“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不受影响吗?”

项轻舟含笑问她:“担心?”

辛黛忧心忡忡地点头,可惜她没有修炼天赋,什么忙都帮不上,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哥哥就好了,他那么聪明,从前白安岭有精怪作乱,可自从哥哥上了一回山后,便没有村民消失了。

陈潇潇憋着笑,“大哥,你就别再逗黛黛了,她都快紧张死了。”

项轻舟轻笑不语。

辛黛眨眨眼,忽然反应过来,明明是很严肃的话题,他们的神色却轻松自若,仿佛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般。

脸上犹如火烧,辛黛庆幸此时正是黑夜,眼前火光摇曳,没人发现她滚烫的面颊,她拍了拍脸,试图让温度降下去。

“陈姐姐,到底是什么办法?”

陈潇潇抬抬下颌,示意她看对面。

辛黛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恰巧对上青年温和的眼眸,他淡然一笑,展平手掌,五枚莹润乳白的珠子相互碰撞,折射着通红的焰火。

“这是……什么?”

项轻舟道:“玉幽雪山雪怪的内丹,半月前我们接了白云间的任务,在雪山中被雪怪追杀,只好将它们斩杀。而雪怪的内丹则是抵御冰雪最有效的物品。”

见女孩敬佩地望着他,项轻舟不禁觉得好笑,他抿了抿唇道:“不过,这内丹有一处弊端,含于口中时,不能言语。一旦发出声音,内丹便会暂时失去作用。”

辛黛郑重地点点头:“项大哥,我明白了。”

何清越细长的眼盯着她的侧脸,忽然柔声道:“辛黛姑娘无需担忧,在下定会保护姑娘,让姑娘平安无事的。”

对于别人的关心,辛黛脆声道了声谢。

何清越得到了鼓励,将手中烤得金黄的鱼递了过去,“在下第一次烤鱼,能否请姑娘品鉴一二?”

辛黛张了张嘴,随即背后一寒,像是被藏匿在暗处的猛兽盯住了般,她全身紧绷,水润的眸子写满了不自在,“多谢公子好意,不过我应该吃不完两条鱼的。”

何清越笑意僵住,却仍不放弃,“在下只是想请姑娘品尝一口。”

烤鱼递到她面前,辛黛垂着睫毛,没接。

突然,一只手从何清越手中接过烤鱼,陈潇潇眉开眼笑道:“三哥,既然黛黛不想吃,那便给我吃罢。”

何清越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笑嘻嘻的女子,坐正了身子。他没说话,陈潇潇便默认了可以,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身旁少女半晌不说话,像是被吓到了,陈潇潇清了清嗓子,神神秘秘道:“黛黛,想不想听关于雪怪的传言?”

闻言,少女果然抬起头,发顶呆毛随着晃了晃,“想。”

陈潇潇只觉心脏像是中了一箭,有些呼吸不畅,她默默揉了揉心口,低声开始讲述:“传说那时玉幽雪山上还没有雪,也不叫玉幽。那里生活着一个人族村落,村民不得外出,他们天生可以掌控冰雪,代代相传,亘古不变,而到了蝴蝶这一代,则只有蝴蝶一人还保留着这种能力。”

辛黛相当捧场:“然后呢?”

“然后啊……”陈潇潇摸摸鼻尖,继续说:“某一天,蝴蝶偷偷出了村子,从外面带回来一只受伤的幼兽,为它取名为玉幽。蝴蝶日日细心照料玉幽,等玉幽的伤彻底恢复后,他们也成了形影不离的同伴。”

“而在又一次私自外出时,蝴蝶被村民发现,而玉幽则成了典籍中的祸兽,村民们要处死玉幽。”

幼兽被架在火上呜咽,眼睛却始终盯着一个地方,它在等……

炙热的火焰灼烧它的皮毛,渐渐将它淹没,奄奄一息间,微末的凉意落在额间。

它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一双通红的眼。

玉幽被救了出去。

他们享受了一段宁静的生活,但玉幽漂亮的皮毛没办法复原,蝴蝶对此内疚极了。

可村民们依旧不放过他们,蝴蝶拥有唯一的传承,要么她死,要么留下。

他们捉住玉幽威胁蝴蝶,蝴蝶妥协了,怎知她回到村落后,村民们却逼迫她嫁人。

出嫁前夕,水淹村落,丑陋狰狞的巨兽悲痛地低吼,村民终于开始恐惧,他们让蝴蝶控制水流,背叛玉幽,杀了它。

一夜过后,冰雪覆盖整座山脉,村子与巨兽一同被掩埋在雪中,化为尘埃。

后来有修士去雪山中历练,被一群像是白雪堆就的怪物追赶,他逃脱之后,在山脚拾得一个快要腐蚀的小木牌,上面刻着二字。

——玉幽。

*

夜空漆黑,薄纱似的月光流泻而下,笼罩住这片幽寂的山林。

陈潇潇起身,打了个哈欠,“黛黛,你还不去睡吗?”

辛黛往只剩猩红余烬的火堆中又添了木柴,火苗腾一下变大,照亮了她困倦的脸,她没敢回头,只言辞模糊地说:“我还没想明白蝴蝶究竟有没有背叛玉幽,不是很困。陈姐姐先去休息吧。”

陈潇潇无奈,叮嘱她别待太晚,便离开了。

脚步声消失在身后,辛黛脑袋抬起,看了看周围,树林深不见底,不时沙沙作响,她慌乱地收回视线,触碰到腿上毛茸茸的一团时才稍微放松。

她揉了揉干涩的眼,继续盯着微弱的火苗。

……等火苗熄灭了,她就回去。

谁知等着等着,她打起瞌睡,头一歪,迷迷糊糊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视线向下移,火堆底还燃着星星点点的余烬。

夜风一吹,扭曲怪诞的黑影动了起来。

她心中一阵恐慌,不敢再待,一手揣起四仰八叉的小山雀,一手捞上已经放凉的烤鱼,借着稀薄的月光往回走。

因为恐惧,辛黛步子很快,她低垂着头,耳畔只能听见胸腔中砰砰的心跳声。

眼前忽然聚起阴影,她没注意,撞入一个冰冷坚硬的胸膛。

薄弱的防线彻底被击碎,她哽咽一声,看都不看,手中油腻的烤鱼就往前方拍去。

挣扎间,她纤细的腕骨被控制住,上方响起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辛黛,你疯了吗?”

完了。

辛黛指尖一颤,绝望地睁开眼,颤巍巍地对上了青年冰冷彻骨的眸,他抓住她作乱的双手,还要抬腿挡住她双脚的攻击,衣衫也蹭上粘腻的油脂,狼狈不堪。

“这么晚不回去,你是打算在野外过夜吗?”

她睫毛挂着泪珠,思绪混乱,嗓音还带着点儿颤,“你是出来找我的吗?”

楼玉亭深深看她一眼,随后松开了她的双手,他屈指抬起少女的下颌,眸光落在她湿红的眼尾,淡淡道:“为什么哭?”

“是怕林中有妖物,还是……”他一顿,将手收了回去,“还是觉得本座会赶你出去?”

辛黛湿漉漉的眼看他,抿唇不语。

“你心中就是如此看待本座的,蛮不讲理?还是心狠手辣?”

她依旧不说话,可眸中警惕的情绪明晃晃地昭示着她就是这般想的。

楼玉亭讥诮地扬扬唇,“本座最后提醒你一次,害怕便不要跟上来。”

他转身欲走,衣袖却突然被扯住,楼玉亭不耐地回头,等待她的下言。

结果少女一脸正经,像是保证般,她深吸一口气,大声朝他说:“我会努力不怕你的!”

树梢有鸟雀被惊起,她没有关注,目光坚定地望着他。

这次轮到楼玉亭说不出话了,他没想到她竟然会反驳他,看来是真的在努力克服对他的恐惧了。

不过,这于他而言并无好处,辛黛越是畏惧他,他便越是省事,拿到寒渊花后将她扔下,她也没有胆子敢阻挠他。

所以,他都在做些什么?

夜色黯淡,辛黛没发现他的脸色,兴致勃勃地问:“吃鱼吗?”

将爪子悄悄伸出洞口试探后,她发现周围没有危险,便更加大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楼玉亭成功气笑了,他现在不想吃鱼,只想吃她,变回妖型把她一口吞吃入腹的那种。

他从辛黛指间扯出衣袖,抬手掸了掸,强调性的语气道:“不吃。”

辛黛失望地哦了一声,脚尖碾了碾草地,还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时,对方觑她一眼旋即转身离开,留给她一个肩宽腰窄的背影。

她心中懊恼,连忙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山洞里黑漆漆的,仿若一个巨大的漩涡,辛黛朝里面瞅了一眼,疑惑道:“怎么没点蜡啊?”

里面传来少年冷嗤的声音:“本座又不是瞎了,为何要点灯?”

正摸着石壁慢吞吞往里挪的辛黛眨了眨眼,她都快忘了,仙人说过大魔头是妖,兽类夜间能看见东西并不稀奇。

她停下,朝着声源的方向问:“那你能帮我把蜡烛点上吗?”顿了顿,她小声说:“楼玉亭,我现在也知道你那时的感受了,什么也看不见的世界,很可怕……”

更何况,他身处牢笼之中,本就孤立无援,还有数不尽的想要他死的人。

周围一静,随即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辛黛感觉自己的手被拉了起来,一个冰凉的东西搁置在手心中。

她闻到属于蜡烛的轻微的油脂味。

黑暗的环境中,有人在一步之遥的距离盯着她,辛黛听见低低的一声喘,他的声音死死压抑着情绪,“蜡烛给你,闭上嘴,再说话就杀了你。”

辛黛噤声,握着烛台的指尖颤了颤,又是相同的感觉,狭窄的空间中,她被猛兽的视线牢牢攫取,仿佛下一刻,那双锋利的兽掌就要将她拍成碎泥。

没有人愿意被提及伤心事,谁都不例外,辛黛吸了吸鼻子想,被吼了一句而已,她不应该觉得委屈的。

至少在大魔头身边时不该。

她将蜡烛点燃,温暖的光包裹住手掌,辛黛把它放回到石桌上,头也不抬地去收拾地铺。

一直到烛火再次熄灭,辛黛躺在被褥中,才隐约有了睡意。

可没想到,她意识将要沉下去的那一刻,后背突然聚起一道复杂的目光,无法忽视也避无可避,她脑子清醒过来,在被窝里攥紧了拳头。

辛黛一动都不敢动,等到脖颈和手臂都发麻了,那道犹如实质性的视线仍然存在。

她小心翼翼地揉着手臂,不知过了多久,脆弱的神经一麻,少年微哑的声音撞击在耳膜上:“你觉得,蝴蝶有没有背叛玉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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