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天,宋姝揉着酸胀的肩头推开房门。
门轴吱呀声未落,两道身影便从阴影里窜了出来。
丁香拽着她衣袖上下打量,春桃的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活像见了什么稀罕物。
春桃的嗓音尖得能划破空气,“怎么样?那红袖姑娘是不是真长了三个脑袋八只手?”
丁香也不含糊,上来便拉扯着宋姝的胳膊,左右仔细端看,“你没挨她的揍吧?”
宋姝被扯得踉跄两步,后背抵上冰凉的木门才稳住身形。
“你们也太夸张了,那是个人,又不是蜘蛛精,怎么会长三个脑袋八只手呢?”宋姝一边说着,一边合上房门,“那红袖姑娘性子确实不比阮姑姑与殷主事那般随和,但也不至于动不动就揍人的。”
春桃也上来拉着宋姝的手,三人一齐走到桌边。
春桃说道“怎么不是,中午我去厨房帮忙的时候还听见你的声音了,你问厨子大叔有没有馒头咸菜。自打咱们来这儿,山珍海味吃不上,但不至于啃馒头咸菜,还说她没虐待你。”
她掀开桌上的方巾,酥点的甜香混着芝麻粒簌簌落在桌上。
“这是我从厨房给你拿来的,平时我都自己偷偷吃了,今天特意留给你的。你中午只吃了馒头咸菜,现在肯定饿得不行,现在还没到吃饭的时辰,你先吃些小点垫垫肚子,一会儿我跟丁香姐姐去给你抢碗大点的饭!”
宋姝看了看,那些酥点被压得略有些变形,边缘还沾着面粉,像被匆忙藏了又取出来。
丁香点点头,说道“你喜欢吃甜的,这些酥点可香可甜了。你先吃着,吃不了的明天揣在怀里,万一那红袖又不给你吃的,你也好有东西垫垫肚子。”
宋姝闻言笑了笑,说道“谁说我饿肚子了,我还吃了一顿肘子呢。”
丁香与春桃二人闻言面面相觑。
丁香问道,“什么肘子?”
“是不是给红袖姑娘的肘子?我听见厨房大叔跟你说了,”春桃突然小声说道“你不会是偷吃了她的肘子吧?”
宋姝摇摇头,说道“那是她亲口喊我一块儿吃的,不仅是肘子,我还在她那儿蹭了一顿饭。”
丁香眉头微蹙,说道“既然如此,那你还要馒头咸菜做什么?”
“没有馒头咸菜,还换不来那一口浓油赤酱的猪肘子呢!”宋姝突然笑起来,眼尾弯成月牙,她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告知二人,随后说道“她这般嘴硬心软的人,怎舍得见别人啃馒头咸菜,自己独食猪肘子呢?”
春桃早在听说宋姝已经吃了个猪肘子时,便像只偷腥的猫儿般趴在桌上,指尖拈起两块酥皮点心。她左一口咬出个月牙形的缺口,右一口又啃出个锯齿状的边儿,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连宋姝说话时带起的风都吹不散她满嘴的甜香。
她光顾着吃,全然没有兴趣听宋姝所说的话。
丁香却听得认真,烛火在她眸中跳跃,映出几分好奇与担忧,“可你如何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万一她毫不在意,那你岂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你瞧她们说得古怪,便以为那红袖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料定我过去一定会受欺负,但其实她也不过是倚红楼里一个普通人罢了,”她忽然笑起来,眼尾漾开细纹,像被风吹皱的春水,“阮姑姑说这倚红楼不过是为了给女子一个选择,若非走投无路,谁会自愿来这?她那点古怪性子,不过是磨砺出的保护色罢了。”
丁香突然前倾身子,“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因为她爱吃猪肘子。”
宋姝的话让丁香怔住。
“什么?”
“人都有执着之物。有人求财,有人慕名,有人痴于才学......还有人,执着的是这口腹之欲。”
说着,宋姝看向丁香,彼时她正抿着嘴唇,嘴角还沾着点心渣子。
宋姝伸手拂去那点渣子,继续说道“爱吃猪肘子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可这和嘴硬心软有什么关系?”丁香追问。
宋姝目光流转,娓娓道来,“她明知是我踹的门,却不怨怼;虽与殷主事争辩,却留有余地。嘴上说读书无用,暗地里却勤练字帖。我去厨房取她吃食时,厨娘们竟无半句闲言。这般能在如此环境下坚持学习,尽量与人为善,所求不过一碗猪肘子的人,岂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啃馒头,自己独享美味?”
“你不过扫个地的工夫,竟能注意到这些?”
“不过是留心罢了。真正在意的东西,总会留下痕迹,她房里多宝阁的摆件都落了灰,可见那些不过是装点门面的。倒是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纤尘不染。我还在角落里寻到了几张被捏作一团的写废的宣纸,可见她并不如先前装出来的那般粗俗,可又看不惯高雅,却不得不装出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一个人可以装粗俗,可以扮高雅,但生活习惯是很难伪装的,看久了总能瞧出端倪。”
丁香听这话觉得有些道理,便点着头,说道“回头你也教教我,我也想学着多留心别人。”
宋姝闻言,关切地问道“怎么了?牡丹姑娘对你不好?”
丁香摇摇头,答道“是她对我太好了,她事事关切,句句问候,生怕我在她那儿待得不开心。你也知道,我从小被典来卖去,哪里会有人待我如此的好。我没什么本事,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她。”
她声音渐低,手指绞着衣角。
“那你就吃好、睡好,日子过得舒心快活,就当作是报答她了,”宋姝说道。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丁香的手背,语气温柔却坚定,就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雀,“你若过得好,她看着也欢喜啊。”
丁香抿了抿唇,点点头。
春桃咽下一口点心,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宋姝“你也替我出出主意,那殷姑姑今天叫我背千字文的前几段,我背不出来,她让我回来好好准备,明天继续背。”
宋姝轻轻拍了拍春桃又想伸去拿点心的手,笑道“那你还不快些去背,小心明天背不出来,又要被殷主事打手掌心。”
春桃扁着嘴,说道“从前还有丁香陪我一块儿受罚,大家都背不出倒还好。现在就我一个人对着那殷文意,她准嫌我又笨又蠢。你们说,她会不会不让我吃饭啊?”
宋姝将点心碟往远处推了推,语气温和却坚定,“还是那句话,你既然有时间担心,倒不如赶紧背,哪怕只有几句也好,殷主事也无非看你一个态度罢了。”
说着便从枕下取出自己的千字文。
“我这本上头做了些笔记,先借给你瞧瞧。这千字文对仗工整,韵律和谐,一字一句都有章法。你知道其中的规律,就不会觉得很难背诵了。”
春桃只翻开第一页,便觉得这文字像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她眼前爬来爬去。她想集中思绪,可这些虫子像是爬到了她的身上,令她全身皮肤开始瘙痒起来。她无意识地开始挠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宋姝见状与丁香一起抓住她的手,说道“反正今天我俩也没其他事情,就陪着你一块儿背书了。我念一句,你就跟着念一句,咱们一句一句来。来,天地玄黄,宇宙洪……”
春桃打断道,“可是我还没吃晚饭呢,肚子饿着,脑子也空空的。”
“我们也没吃呢。”
“你吃过肘子了……”
“那是中午吃的。”
“那也是吃过肘子了……”
※※※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宋姝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梳妆。
她对着铜镜稍作梳妆,转头便看见春桃裹着被子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可疑的涎水。于是不由分说地掀开被角,硬是把春桃从床上拽了起来。
昨晚背到夜深,春桃在数次撒泼耍赖之后终于败下阵来,一字一句生生被宋姝亲口喂出来,虽然磕磕绊绊,但总算能背个七七八八了。
可这一觉醒来,宋姝生怕她又把昨夜的努力忘得一干二净。
果然,春桃刚背出“天地”两个字,眼皮又像灌了铅似的耷拉下来。
宋姝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把东倒西歪的春桃扶正了。只见春桃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宋姝只得轻轻掰开她的眼皮,问道“天地后面是什么?”
“是……什么……”春桃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我问你是什么,你怎么还问上我了,”宋姝扯着她的胳膊,问道“天地之后两个字是什么?”
春桃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吞吞地答道“玄……玄黄……”
“天地玄黄,然后呢?”宋姝追问道。
“天地玄黄……红烧肉香……”
宋姝忍不住笑骂起来“吃吃吃,你满脑子就想着吃,背不出功课,小心殷文意一粒饭都不给你吃。”
春桃似梦似醒地翻了个身,从宋姝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嘴里嘟囔着“她不给我吃,我就去厨房偷,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会怕了她不成。”
宋姝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嘴角带着笑意“希望你受罚的时候也能继续这么嘴硬。”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红袖姑娘今天叫我早点儿过去,我先走了,你替我跟丁香说一声。”
“你走吧走吧,别吵我睡觉了,”春桃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催促宋姝赶紧走。可不到片刻的工夫,她又半直起身来,眯着眼说道“你今天要是再吃肘子,给我带点回来。”
宋姝无奈地摇摇头,“你继续睡吧,继续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
春桃翻了个身,嘟囔着什么红烧肉真香之类的,就这么又睡过去了。
宋姝叹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合上房门。
此时晨露未歇,空气中尚弥漫着清冷,宋姝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
此时晨露未歇,空气中尚弥漫着清冷。宋姝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昨日临走时,红袖特意叮嘱她今日早些过去替她梳洗打扮。宋姝问她缘故,红袖便说:“既然你在我手下学习,我自然也得教授你一二。这头一门课,便是如何在男人跟前做个千依百顺的娇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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