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岌微笑着,难掩语气中的落寞。
“若有人能像我对你一样,对我做一样的事情就好了。”
程岁杪脑子打了结,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岌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懂了一点儿陆岌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程岁杪讪讪地,后知后觉自己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
陆岌也希望有一个人能救他出水火,给他活下去的希望吗?所以他其实是把救下程岁杪当成了一种寄托?
程岁杪堵在喉咙安慰的话在此刻变得难以启齿。
虽然他早就知道陆岌跟自己完全不同,也明白他们面对命运塞给他们完全不同的苦难分别都是什么,但眼下,无论如何自己还有一副还算康健的身体。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是陆岌关于活着的希望非常渺茫。
当夜,陆岌恢复了之前的睡眠常态,睡得不大好。
程岁杪睡觉不算很轻,但因为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陆岌难以入睡的情况,格外注意,心里一直记挂着,没敢睡死过去。
听着陆岌辗转反侧,程岁杪也轻轻地翻了个身,面朝着陆岌床榻的方向,安静地凝视着。
他当然看不到床上的陆岌,只能看到被放下来的床幔。
但在他翻身之后,陆岌没再乱动,程岁杪竖起耳朵在寂静之中仔细聆听,并没有听到陆岌均匀熟睡之后,像昨夜的呼吸声。
陆岌还没有睡着,但因为担心打扰到在不远处的他,所以不再像之前一样动了?
程岁杪没了睡意,他看着那层床幔,回想起认识陆岌之后自己遭遇的点点滴滴,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若是不曾亲身体验,只凭别人说,程岁杪万万不可能相信这世上还有陆岌这样的主子。
人们一向只会平视、关心、注意自己能看到的人,然而实际上上位者是看不到下位者的。上位者若关心起下位者来,那必然是:要么有所图谋,要么,是一等一的大好人。
自己身上有什么陆岌可以图谋的东西吗?自然没有。
所以那真的是他对自己好的理由吗?
因为羡慕程岁杪在生死关头还有机会向别人求救,可是他不行,幼时就被大夫们定下了要去见阎王的日子,每多活一日,就离那一天更近一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跟陆岌相处的这些日子,程岁杪看不到他对命运的怨怼之心,他生活简单,待下人随意,外面都传他是芸城首富陆予棋最得意也是最可惜的孩子,但自己来了这么久,在安苑就没看到一个上门探望他的客人。
与其说被看重,还不如说他的经历,人生,噱头更被看重。
他的家人都是如何看待他的?
程岁杪好奇起来,转念一想,或许很快就能有机会见到了。
毕竟老太太大寿,陆岌会出席。唔,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带他,或许不会,那就只能等下次了。
下次?
程岁杪脑子混沌了一下,他这是下意识认为自己还会在陆府待很久吗?
他确实还没有想好,心里清楚是想走的,陆岌那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别有他意的提议,实在很诱人,可是如陆岌所说,他现在拿了身契离开这里,一无所有,无所依傍。
可真如陆岌提议,打听到了家人的下落之后再离开?
万一陆岌中途改变了主意怎么办?
主子放人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程岁杪也不能让陆岌跟他签契书,太离谱了。
他在黑暗中默默盯着那一动不动的床幔,不知过去了多久,睡意袭来。
最终,程岁杪还是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因为是先睡过去的那一个,程岁杪其实并不知道,那之后的一整夜,陆岌再没有翻过身。
第二日清晨,程岁杪刚跟陆岌喝完药,药碗还没放下,就迎来了自程岁杪来到安苑之后见到的第一位前来拜访的客人。
不过并不是外人,而是陆岌的三哥,陆府的三少爷陆崇。
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一般来说,需要丫鬟小厮先通报一声,倒也不会拦着,但是是必须遵守的规矩。
陆崇不知有什么急事,门外的人根本没拦住他,他一边说着“你们不认识我吗?我来找我弟弟,还需要通报什么?”一边就闯了进来,直向陆岌的卧房。
程岁杪拾掇了药碗,端出去交给站在外面的花灵,重新回到了房里。
再过几日就是老太太的大寿,木团木圆此刻都不在陆岌身边,听说是在库房盘点着什么,陆岌不让其他人近身,现下会使唤的人只有程岁杪,他不敢走远。
陆崇盯着陆岌看了一会儿,哈哈一笑:“都说你最近重新请了位大夫在家坐镇,看起来面色是比之前强些,想来不是个庸医。”
陆岌看了他一眼:“三哥不要乱说话,李大夫原是京中太医,怎么可能是庸医。”
陆崇耸了耸肩,又看到立在一边的程岁杪,问陆岌:“这是哪个?没见过啊,那两个小子呢?”
“岁末,各院都忙,他是新来的。”
陆崇啧啧两声,似乎对程岁杪颇有不满:“他才多大啊,真能把你照顾好了?团团圆圆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好歹是从小跟着你的,知道你的习性,他……”
“他也不错。”陆岌淡然道:“三哥有空还是管管自己院子里的人吧,先头你不在,母亲大半夜被你院子里的人吵得睡不好,去了好几次。”
陆崇脸上变换的表情非常精彩,最后“啧”了一声,瞥了程岁杪一眼,还是把落脚点放在他身上试图发泄不满。
“我看你就是对手下的人太仁慈了,不错什么呀不错,我都坐了这么久了,连杯热茶都喝不上。”
程岁杪无辜地眨了眨眼,他想到了这一茬的,但插不上嘴,他看陆崇与陆岌关系不错,想问一句该泡什么茶待客,陆岌也没给出指使,他担心泡错了茶惹陆崇不快,没想到此刻会被点出来。
陆岌笑笑:“他刚来不久,也不知道三哥的习惯,你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你啊。”
他朝着程岁杪的方向偏了偏头:“我三哥喜欢喝银钩,去吧。”
程岁杪弯腰点头,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陆崇看着程岁杪退出去的身影,连连摇头:“你要找贴身小厮,也找个成熟些的,他才多大啊,什么事能做的周全?我看你这院子里,光养闲人,你可别委屈了自己。”
程岁杪听到了,故意扁了扁嘴巴,其实心里没怎么在意。
他听到陆岌依然声音那么温柔帮他说话:“岁杪没有看起来那么小,他也就比我小两岁,是个苦命人,机缘巧合遇见的,有缘分在。”
程岁杪走远了,再也听不到他们在房中交谈的声音。
没想到自己的茶还没泡,已经有人提前准备好了。
茶房中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是花穗,男的程岁杪也认识,正是刚才没拦住陆崇的小厮,名叫木谦。
花穗正端了茶盘想往外走,就看到了刚到门口的程岁杪,她冷笑一声。
“若要真等你待客,六少爷的脸都要被丢尽了,让开。”
程岁杪没有辩驳,往旁边站了站。
花穗挪着步子离开,木谦走了出来:“你别介意,随她去吧,她做这些是要熟练些。”
程岁杪轻轻摇头,他不是很介意谁去给陆崇泡茶,他看着木谦笑了笑,打算转身离开,被身后的人叫住。
木谦开口道:“她就是心里有落差,并不是针对你,我们对你没有意见,都在劝她,相信时日久了,她总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不要担心。”
程岁杪道:“我不担心,谢谢你。”
他跟木谦没有太多交集,木谦总是守在安苑门口,他总在陆岌身边,他们只有在几次吃饭的时候偶尔说过几句话。
程岁杪有些好奇,“我们”都有谁们?
能看出来木谦并不是个多喜欢说话的人,甚至有些笨嘴拙舌,程岁杪总也不搭话,显得他像在唱独角戏。
程岁杪心里闪过一些事。
木圆跟他说过,陆岌确实对他很不一样,但之前没有他的时候,花穗也不是近身伺候陆岌的人。
陆岌身边的人,只有木团木圆两个,现在才多了一个他。
花穗的权利是比其他丫鬟大些,事实上陆岌并没有赋予她什么权利,但也没阻止。
因为没有阻止,低下人也就认了,除了木团木圆两个地位不可撼动的下人除外,都会听花穗的安排。
程岁杪猜想,花穗这么讨厌他,主要原因大概是他一进府就轻而易举做了所有花穗想做的事。
而他现在的位置,被陆岌看重的程度,都是花穗曾经以为只要时间足够久,只要陆岌不否认,总有一天能抵达的地方。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抢走了,所以是男是女不重要,这个位置很重要。
程岁杪回去,看到花穗拿着托盘在门外发呆,陆崇面前已经有茶杯了。
陆岌看到他,叫了他一声。
程岁杪越过花穗进屋听从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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