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程岁杪的头很低,不敢去看陆岌的眼睛,他担心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情绪。
万一陆岌知道是谁,又被他知道了,这件事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还真是……巧。”
程岁杪能感觉到陆岌的目光还落在他头顶,后背出了细密的毛毛汗。
然而他想通过陆岌接下来说的话展开应对的时候,陆岌却不再开口了,屋子里静得人发慌。
“少爷。”程岁杪大着胆子终于抬头看向陆岌,顺势重新开口说话:“我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要不……找人验验?”
陆岌“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喜怒,很平静,但比平日多了些冷色。
寒冰傲雪似的美人,诱人深入却又逼得人不敢靠近。
程岁杪抿唇,小心翼翼凑近他问:“那我去问问李大夫?”
陆岌的态度眨眼间柔和下来:“这事你不必管了,把药渣给我,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哦,好。”程岁杪不明所以地答应了,陆岌说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不能有任何疑问。
但是他心里一直在打鼓,他看不透陆岌在想什么,担心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
在还没取得陆岌绝对的信任和好感之前,先被这件事绊倒了,万一陆岌不再信任他了该怎么办?
那自己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啊?
陆岌一直看着桌上的两碗药,早就凉了,此刻一定比平日里更加难以下口。
程岁杪盯着陆岌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也没征求他的同意,贸然走上前去。
直接把其中的某一碗苦药一饮而尽。
此刻陆岌只是挑了下眉微微表示诧异,但程岁杪下一刻,又拿起了另一碗药,毫不犹豫,也统统倒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陆岌急了,低声呵斥他:“你这是做什么?!”
程岁杪此刻一肚子难闻的中药味,从胃里翻上来,刹那间涌到鼻腔,他感觉自己要吐了,害怕在陆岌面前失仪,转身背对着陆岌自己默默缓了好一会儿。
连陆岌都走过来轻轻抚摸他的背帮他顺气,终于觉得那股恶心劲儿过去了,程岁杪才看向陆岌,模样可怜:“少爷别担心,我没事。”
“你怎知你没事?”陆岌还皱着眉。
程岁杪轻声回答:“我看药材中的蟾酥放量不多,我身体好,吃一次而已,没事的。无论对方是谁,能在药材中下手的,必然是这院子里的人,今日这碗药若不下肚,说不定就露了破绽。”
陆岌面色凝重,接着是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你只认得那一味毒,你可知!若这两个药方中有相生相克之物,你很可能顷刻之间就没命了!”
程岁杪看陆岌这么严肃的表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其实他刚才只是赌了一下,把两碗药都喝掉,是他决定对陆岌道出实情的那一刻就想好了的。
程岁杪在发现药材有问题的第一时间不告知陆岌,反而煎成了汤药端过来,他担心会引起陆岌的怀疑。
说不定陆岌会以为他是那凶手的同伙,只是在关键时刻反水,又或者,陆岌会想到,他是否从最开始就是想救他的呢?是不是也曾想过置之不理?
但凡陆岌有这样的念头,他就不可能再成为陆岌心里真正信任的人。
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所以他必须要找一个得体的,合理的,跟自己这个呆瓜脑子相符的不会露馅的笨办法。
当然,程岁杪自己知道,他原本就有过第二种想法,但坚决不能让陆岌知道。
至少现在,陆岌是他能看到的,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里最值得依靠的一个,他只能,必须,全力维护陆岌。
程岁杪的药方里只是些稳固本原的东西,他早就好了,是因为陆岌的无理要求才要跟着他每天喝药。
而陆岌的药方里,虽然有更名贵的药材,但说大了就是补品,且陆岌身体情况特殊,大夫下药时关于药量也会时时斟酌。
程岁杪很久之前曾听闻,若只看药材而不看下药分量的多少,毒药未必是毒药。
二姐姐被那小妾害了很长一段时日才香消玉殒,陆岌身体弱,下手的人只会把分量减得更轻。何况当时他调查过蟾酥,分量掌握好,也可以是良药。
可是陆岌这么一说,带着这么严肃的表情和眼神,程岁杪觉得自己错了。
“……”
他突然感觉嗓子发紧,心跳变得更快了,自己不会这就死了吧?
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能吧?
“你没事吧?”
陆岌的脸上换成了关切,之前直白的责怪早已烟消云散。
程岁杪瞬间觉得自己好多了,料想应该只是一口气喝了两碗药,再加上自己吓自己,所以才会觉得身体不适。
他胆怯地对着陆岌轻轻摇头,问他:“少爷,我是不是做错了?”
“是!”
陆岌瞪了他一眼,片刻,又叹了口气,“不过你也是为了维护我,我是理解的,但下次不要这样了,我虽是你的主子,却不值得你放弃自己的性命来维护我。”
程岁杪还是摇头,但此刻坚定了不少:“我的命是少爷救回来的,原本就应该豁出性命维护少爷。”
陆岌看了他半晌,蓦地笑了,笑容清浅,程岁杪感觉他好像听到这样表忠心的话实质上没有多么开心。
“被发觉就被发觉了,没什么了不起,躲在暗处下毒这样肮脏的手段,该害怕的是他,而不是我。”
程岁杪道出了自己浅薄的想法:“少爷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还是不让对方发觉比较好。若此计不成,又没有抓到行凶之人,对方一定会换其他方法伤害少爷的,防不胜防啊。”
陆岌看着他:“你倒是想得多。”
程岁杪弯了下唇,陆岌说:“很有道理。”
被夸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心,但自己似乎完全洗脱了嫌疑。
“少爷,李大夫能信吗?”
陆岌瞥他一眼:“可信。”
程岁杪乘胜追击:“那中午我去找李大夫,旁敲侧击认清楚少爷药方里的所有药材,下次煎药时,我把不对劲的东西摘出来。”
陆岌道:“你不是识字么?这件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我给你几本书,其中一本里,有跟药材相对应的图画,你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程岁杪脸红了红,“虽识得,却不多,药材名偏僻字多,我恐怕……”
“我教你。”
程岁杪微微睁大双眼,显得无辜失措。
陆岌道:“我已经跟木团说了你夜里在我房里睡,到时候有什么不认识的字,便来问我。”
程岁杪觉得陆岌的说法很合理,却又觉得哪里都不太合理。
“少爷,那下午的药……”
“不会被动手脚的。”
程岁杪不理解陆岌的笃定从哪里来,但见他信心十足,便也不问了,反正自己能说的能做的都说了做了。
花穗应该是已经知道了陆岌让程岁杪夜里睡在他房里,又惊又怒,但陆岌一直指使程岁杪做这个做那个,她虽然想发泄情绪,却苦于没有渠道。
忍受了大半天花穗怒目而视的折磨,到了下午,程岁杪才明白为什么陆岌说下午的药不会被动手脚。
因为今日李大夫会给陆岌施针。
施针时,连木团木圆都只能守在门外。
李大夫这两日接了个徒弟进府,叫杜韫,于是近日诊脉都是两个人一起到,此时屋子里只有陆岌跟李肆渠师徒二人。
程岁杪曾听木圆说,陆岌每次被施针时都会只留下大夫,不让他们近身。
而施针结束后,陆岌唤他们进门时,自己早就穿好了衣服,是已经恢复正常的样子。
下人们瞎猜,听说施针扎进各个穴道时,身体会不由自己,病人会哭会吐,根本没办法控制住,六少爷被扎针后应当没吐过,但就算哭,应该也不想当着人前。何况平日里六少爷自己能做的事基本上不会假手于人,因为他能做的事并不多,想留下些脸面,也是情有可原。
李肆渠这个大夫,便是当日陆岌救下他时专门出府去拜见的大夫,而在这之前,给陆岌诊脉施针的是一个姓朱的大夫。
程岁杪进府后就没见过,猜想应该是被陆岌换掉了。
陆岌从小到大,不知见过了多少个大夫,却没有一个能彻彻底底地治好他的病,每一个都是在证实第一个对陆岌短暂人生下定论的大夫是正确的,是不是很可悲?
胡思乱想间,守在门外的下人们听到了屋子里有人说话。
是李肆渠的徒弟,那个叫杜韫的十多岁的少年郎。
“陆公子唤程小哥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程岁杪捏了捏手指,在想陆岌这是在叫谁啊,他没想到这是在叫自己。
直到木圆用手肘捅了捅他:“你在等什么?”
程岁杪猛地抬头,刚好对上走廊那头花穗怨毒的眼。
是了,只有他姓程。
这满院子,除了他,应该就没几个有名有姓的下人了。
程岁杪连忙抬脚,将房门推开了个小缝儿,侧身挤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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