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我是错的。”
听到这句话,姜珺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这抹笑里,不能不说带着某种释然:成吧,那就到这里吧。他回头看着他的黑甲,他们脸上满是尘土,见他看过来,各人挣扎着表露出再战之意。他又转头看羽昆,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道:“我打算就在那处坍塌之处做祭祀。”
他看着群山,群山底部已笼罩在夜色中,仅有山顶还有些光亮。
“他既葬在这伏牛山中,自然自由自在,我们只要在这伏牛山中祭祀,想来他都会感知到吧。”
这是真的不打算再找下去了。
羽昆无法对他这番言语表达意见。当晚他们原地休息,第二日一早开始返回,一连走了六七日,才到达那个狭小山谷。他们攀上山梁,继续往回走,又走了十来日,才返回那处坍塌地点。
到达地点后,姜珺安排四人明日出发去阳地将人员都带过来,余下便在原地驻扎等候。当夜他们找了个略平整地方睡了。
第二日早上,羽昆想起还要等候七八日,便有趁这个时间去尼能看看的计划。姜珺却道他也有过去尼能看一看的打算,只是眼前事未完,跟随人员又多,不若等祭祀姜环的事情完结了,他们三人一起过去。如此说也在理,羽昆便耐住性子等阳地那些人过来。
眼下虽无事,姜珺却日日带着人上上下下转悠。他要寻一块好地,给姜环做个衣冠冢。羽昆和子昆不便参与,便由得他和两个白袍转悠。过了些时日,等姜珺将地方选得差不多时,阳地那些人也到了。
两个白袍经过商议,在几块地方中选了一块。这块地在一处山坡之上,向阳,前方开阔,风却和缓。既选定了地方,便择定露水尽收太阳光华绽放时开挖。黑甲,短衣之人为主力,羌族子弟也去帮把手,不过一日功夫,便挖了一个深坑。又在这深坑之内,向左右两边各开通道,与小坑相连。
姜寨人挖穴时,羽昆并未去看,子昆跟去了。看了一时,啧啧转回来,将穴的情况描绘了一番,道:“二姐,看姜珺之意,是要做人殉了。”
当初见到那些短衣之人,羽昆便猜到这些人恐是陪葬之人。
“为一个姜环,使男女十人陪葬……”子昆摇了摇头。他们羌族早已废除了这种人殉习俗,盖因当初从山中转折而出时,人丁稀少,故而废除,却没想到姜寨竟然还保留着。
“此言莫在他们面前议论。”羽昆道。这个子昆自然知道,他和羽昆闲聊一回,又转回去看挖穴了。
人多,又都是青年劳力,这处墓穴不过费了大半天左右功夫便挖成了。墓穴既成,两个白袍便定了明日下棺祭祀。一行人转回驻扎地休息。因手上身上都有泥,黑甲便领着人和短衣之人下沟渠去洗手。恰在这时,突生变故。
沟渠内突然传来喧哗声和喝骂之声,这声音吸引了羌族诸人的注意,他们站在驻扎地往下望,原来是这十个短衣之人洗手之时,趁黑甲疏忽,竟然四散奔逃想要逃走。这变故叫黑甲触不及防,但他们反应极快,不过片刻之间,便将这十人全部逮了回来。
黑甲将这十人赶回驻扎地之下,又有人去折了藤蔓过来,将这些人的手脚皆捆扎,使其委顿于地。姜珺站在高地上,低眉冷冷看着这些短衣之人。不过此时并不用他开口,自有那两个白袍宣布这些人的罪行。
两白袍中的一人,看着面前这些浑身泥水淋漓之人。视线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道:“你们这些卑贱之人,行既扭曲,心亦丑恶,比之猪狗亦不如,如何敢生叛逆之心?!”
这些短衣之人心中皆已知今日是他们能见到太阳的最后一日。可鸟兽尚且不甘向死,何况于人?一个瘦得脸上骨骼突出,须发蓬乱的男人不甘道:“我等有何卑贱,又有何丑陋?!说来不过是我族势弱,不敌于你们。想让我们死,直说便好了,却又编排诋毁!我们不如猪狗,难道你们就比得过吗?不过是披了一层人皮,做个虎狼罢了!”
“倒是伶牙俐齿。”这白袍人微微一笑。旁边一黑甲走上去,伸手狠狠朝这男人脸上打去。所用力气之大,将这男人一边牙齿几乎全部打落。
这男人犹自不肯服,一口吐掉口中碎牙和血水,大声叫骂起来。黑甲也不手软,一手掐住他的喉咙,一手连番用力朝这男人脸上扇去,很快这男人脸上便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样。
一旁的短衣人惊叫怒骂哭泣起来,他们想冲上去,但是手脚皆被束缚,只能在地上蠕动哭喊,其状之惨,惊动山林。但是姜珺,白袍和黑甲皆不为所动。
一声声巴掌刺入耳中。这是羽昆第一次见黑甲行此暴力之事。如此暴力,几乎令人作呕。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这些人明日还要做殉葬之用,还是留个好样给姜环吧。”
姜珺面色不动,却微微挥了挥手,那黑甲这才停了手,将手中这人往后一推,此人便如一滩混了血肉的泥,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羽昆不忍视之,正欲走出驻扎之地,忽然另一个白袍人向这男人道:“你以为你们势弱,我们强大,所以折于我手。你弄错了原由。你们为何势弱,我们为何强大?因为我们的力量乃天神授予,故此强大。而你们,道德败坏,满身罪恶直达上天,惹得天神震怒。我们不过是秉神意,来惩罚你们罢了。”
这是羽昆第一次亲耳听到姜人在王城之外宣扬天神之道。她直觉这话怪诞,不欲听,便走出驻扎之地。
离远之后,才听到了林中树叶摇晃之音,各种鸟的叫声,甚至沟渠中的水流声。她耳中听得这一切声音,眼中看着这一片景色。忽然身后传来脚踩在落叶上的索索声,她回头,却是姜珺走了过来。
见她回头来看,姜珺想起进山之前那个晚上的争论,面上不由带出了一点笑。他走至羽昆身旁,一同看着树梢之上露出的那点不规则天空,天空中的蓝色已成了灰蓝色,很快天就要黑了。
羽昆想返回驻地,但走开之前,还是道:“明日,那些人要全部殉葬吗?”
“何必有此一问。你们族里难道没有人殉?”姜珺好似不奇怪羽昆有这个问题,只是不答反问。
羽昆默然良久,还是道:“都是一条性命……”
姜珺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牲牢也是性命。”
羽昆不欲再多说,提脚就要走,姜珺又道:“姜环一人葬在这山中,人殉不过是想着让他在阴间多些人服侍,我们能给他做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了。”
羽昆脚步不停,径直离开。
天黑之时,饭菜得了。阳地除了奉上三牲,还奉上了炊具,谷物,肉和蔬菜,又特地派了雍人为他们烹食。这雍人手艺不错。
吃过饭,黑甲将那些短衣之人的双手解开,各给他们分一碗饭食。只有饭,上面浇了一点剩汤。
这些人早已饥肠辘辘,有些等不及的,捧着饭用手当筷就这么吃。那五个青年女子却还顾着些矜持,拿着筷子背身吃着。
那个被打的男人还躺在地上,他的脸和牙齿已经坏了,嚼不动面前这碗饭。他不吃,左右的人便一直盯着。正在盘算犹豫间,忽然身后一个男人以肘撑地,飞快向前挪了挪,猛的伸手将这碗饭抢到了手。抢到饭后,他一手护住碗,在地上打了个滚,就退开了三步之远。
这个变化出乎左右之人的意料,他们发出喝骂声,纷纷在地上跳动,想夺回这碗饭,可是等他们到那男人近前时,男人已将一碗饭全部赶到了自己嘴里。他腮帮蠕动,虽然左右闪躲,眼睛里却有点得意的笑。
这番动静,叫火光照耀之下的人瞧得一清二楚。明日就要丧命,今日还为了一碗饭,做出如此丑态,姜寨人面上都是讥嘲之意。
子昆问雍人还有没有饭,雍人答没有。姜珺回头看着子昆一眼,又看了一眼羽昆,然后一笑,道:“小公子倒是仁慈之心。”
子昆笑了笑,道:“这倒不是什么仁不仁慈。只是想着,不管明日如何,此刻让他们吃顿饱饭,也是应该。”
听子昆如此说,姜珺也是一笑,却不再多说。
短衣之人吃过饭,黑甲又重新将他们的手捆了起来。姜珺命人在外围多起了几个火堆,这一晚便这么对付过去了。
第二日,到了时辰便开始下棺,棺内装殓的是姜环的衣冠,由姜珺亲手放入。短衣之人皆跪在一旁,下棺后,两个白袍站在墓穴前,两人手中各持玉圭,两人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将玉圭各放置于棺木两侧。
姜珺又指挥黑甲将玉器,炊器,饮食器,成卷布帛,衣服鞋履,装谷物的陶罐,宰杀好用席子裹起来的猪,狗,鸡等等一一放入坑中。
放置好后,两个白袍绕着墓穴走了三圈,大声召唤,吁请姜环的魂魄归来此墓穴。礼毕,黑甲便铲土覆棺。主墓穴葬好后,旁边两个小墓便为人殉之穴。
眼看丧命只在顷刻之间,短衣人的哭泣声越来越大,让人不忍卒听。
人殉的礼就简单得多,由黑甲提着人将人仍入穴中,覆土后再由白袍人做礼,命令这些短衣人的魂魄听候姜环使唤,永世不得违背即可。
黑甲开始提人。短衣人嚎啕大哭,他们拼命闪躲,却又如何躲得过?他们一个一个被黑甲抬手抬脚扔进坑中,撕心裂肺的哭声震天。羽昆实在听不得这些哭声,她借故走至一旁,不忍去看那一幕。
不久就传来土落在人身上的扑扑声,短衣人的哭声中夹杂了尖利的叫骂;过一时,那些短衣人的哭声渐渐变得沉闷起来,再一时,连那些沉闷声也听不见了。
羽昆虽走开,可躲不开这些声音。子昆也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浑欲作呕。他低声道:“他们做的生殉。”那些短衣人,是生生被活埋的。
羽昆没有说话。此时虽然时近正午,但是感觉浑身发冷。她握住子昆的手,子昆也如她一样,手心里都是冰冷的汗水。
墓穴封好后,在墓穴之前,又奉上了猪,鸡,狗三牲。一名黑甲过来请羽昆和子昆过去祭拜。二人压抑心情,来到墓穴前,由两名白袍领礼,姜珺在前,羽昆和子昆立于姜珺身后,再身后为黑甲和羌族子弟。
一行人随白袍宣唱行礼,由于姜环与他们属平辈,只需三作揖致礼即可。白袍一边唱礼,一边再次召唤姜环前来享用。
白袍唱礼时,一股风从他们面前吹过。一时礼毕,新土坟墓上,卷起了一股风。看着这股卷风,姜珺面上浮起了欣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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