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1日，周四，除夕。
付聿在房间里抱着电脑补番，直到妈妈叫了她第三次，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间。
今年与去年没太大差别，因为疫情的原因，大家过年也不走动，只在自己家吃顿团圆饭。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对于付聿而言好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用面对亲戚们关于复读的盘问，她实在没有这个心力回答他们的问题。
饭桌上，妈妈提到了付聿的成绩。
“英语132分对你来说挺不错的了，但还要继续努力，数学要加把劲，知道吗？”
“知道。”付聿点头。
妈妈这边刚说完她，爸爸紧跟着教训弟弟付明：“你也是，上初中了还不努力，不是说要超过姐姐吗？”
付明“哦”了一声。
付聿假装没听到，继续吃自己的饭。
妈妈对着付明失望地叹气：“我是不指望你跟你姐姐一样了，但是不能爸爸妈妈不管你，你就真的不学了。我也不要求你考上一中，普高总要考上吧？”
付明没搭话。
付聿突然有点没心情吃饭，她草草啃完碗里的两块可乐鸡翅，就找借口回房间了。
……
她又翻开了魏紫艺的日记本。
“2020.2.1，大年初八，好恐怖的新年，一点过年的氛围都没有，哪怕我考得不错。我真不知道疫情当下他们还在吵什么，这个家一刻都不得安生。我好想逃跑。”
我好想逃跑。
付聿没有立即写回信，她觉得有点累，想躺下先睡一觉。
付聿做了个梦。
18岁的付聿走进一家装潢精致的咖啡店，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只有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留着漂亮大波浪长发的女性坐在窗边，她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大概是在工作。
18岁的付聿迟疑地走上前，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那位职业女性抬头，眼神里有些疲惫，但仍然礼貌地对她微笑：“你好，我叫付聿，26岁，就在这附近上班。”
18岁的付聿不知所措地被26岁的付聿牵起手，向外走去。
她们走出咖啡店，进入了一所破败的小学，这所学校规模极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两个付聿都轻车熟路地往五年级的教室走去。
教室里，年轻的班主任在宣读关于今年文艺汇演的有关消息。
“我们班和去年一样，挑选9位女生出一个舞蹈。你们回去和家长商量一下，想参加的同学下个星期来我这报名。”
有个小女孩悄悄问自己同桌：“付聿，你要去的吧？去年跳舞你都去了。”
10岁的付聿手指绞着衣摆，轻声道：“我还没想好。”
她想去，但她猜到自己大概去不了。
18岁的付聿看到这一幕，心里蓦然一痛。
26岁的付聿面无表情。
她们跟着10岁的付聿回了家。
小付聿刚到家，就看到妈妈在整理衣柜，她看到付聿回来，顺手把一件体操服扔给她，不耐烦道：“你去年跳健美操的衣服，还要不要啦？能穿就拿起来穿，不能穿就赶紧给我扔了！真是的，不知道参加这种表演有什么用，衣服穿个一次就扔了。”
爸爸在旁边帮腔：“真是浪费，70块钱买的衣服说扔就扔。下次这种活动不要参加了！”
10岁的付聿拿着自己的健美操服，默默离开了。
她走到附近的小公园里，在无人的花坛边坐了下来。
18岁的付聿走到她身边，问她：“你很想去参加文艺汇演，对不对？”
年幼的孩子还不懂得掩饰情绪，却也有了小小的自尊心。10岁的付聿先是点点头，又立马摇头，笑道：“我才不想去呢，每天练跳舞麻烦死了，而且我跳得又不好，老师还会骂我，我才不去找骂呢。”
“你很想去，”26岁的付聿依旧面无表情，“不过我知道，你不管去不去都不会开心。如果不去，你会坐在旁边看她们跳舞，心里想到爸爸妈妈为了70块钱不让你去参加表演，越想越委屈，然后跑到厕所偷偷哭。如果去了，你会因为跳得不好被老师骂，然后再拿你跟别的同学对比，你的同学长得漂亮、多才多艺、家里有钱有爱，想到这里你还是会委屈，然后又躲起来偷偷哭。”
10岁的付聿不知道眼前这个大姐姐为什么这样说，但她只是听着，就觉得委屈地要哭了。
18岁的付聿蹲在旁边，茫然地左顾右盼，不知道该说什么。
26岁的付聿继续说：“其实你应该去的，你应该要知道，70块钱其实并不算很大一笔钱。等你弟弟上了小学，你爸爸妈妈会送他去上3000块钱的武术班，然后他上了半年就会半途而废。你爸爸会给他买几百块的二胡，虽然他一次都没拉过。他们还会在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替他走关系送礼，让他去镇上读小学。而你会在这个乡村小学待到毕业，尽管你比他要优秀得多。”
10岁的付聿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
26岁的付聿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希望你永远记住现在的痛苦。”
这话不仅是在告诉10岁的付聿，也是对18岁的付聿说的。
因为此后，你会无数次感受到迟来的爱，而这一切都基于你那位“终于被确认不会有出息”的弟弟。
你是会觉得恶心，还是心想聊胜于无，不如各自退让一步？
其实26岁的付聿也不得而知。
……
18岁的付聿喘着粗气从梦里醒来。
她抬头望着天花板，在眼眶盛不住将要溢出的眼泪时，拿纸巾覆盖在眼睛上，任由其被泪水浸透。
她不敢大声哭，只能捂着嘴巴，无声地啜泣。
就这样过了好久，付聿觉得自己起码把今天的眼泪都流干了，她才拿出纸笔给魏紫艺写信。
她细致地复述了这个梦。
然后她继续写道：
不过是我以往生活的一个横截面，竟然就能让我崩溃至此。当然，其实我还有更巨大的痛苦，也来自他们。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不得不敬佩这糟糕透顶的家庭，让我在小小年纪就深切感受到了生活的重担，别无他法，只能自以为聪明地对抗这个世界。
我实在难以想象，当时的我是如何在同学们面前笑着说“才不想去呢”，在老师问我是否确定不报名的时候，保持礼貌，告诉她“这次不想去了”。然后自己硬生生咽下委屈，连躲起来哭的地方都没有。
但26岁的付聿给了我一个念想，是否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也能彻底摆脱这痛苦的来源，在一个崭新的、健康的环境里，成为新的付聿，但不忘掉旧的付聿。
我想我正在向她走去。
新年快乐，魏紫艺。新年快乐，付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