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天光被飞檐吞尽,雕花槅扇门内,地上通铺着猩红缠枝莲纹地毯,檐角垂落的蜜色云纹帷幔将暖阁隔成两层天地,里间鎏金炭盆烧得正旺,火星子噼啪溅在錾刻玄鸟纹铜罩上。
昭砚蹬上脚踏趴在床沿边,攥着把银柄汤匙,对着药碗里的深褐色汤汁使劲吹气。睫毛几乎要扫到碗沿,小腮帮子鼓成仓鼠般的弧度。
看着儿子通红的腮帮子,沈毅心中发笑,稍稍压下喉间淡淡的腥甜。
“慢些吹,当心烫着。”
昭砚淡青色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父亲要乖乖喝药,快快好起来,然后要陪我去后山打山鸡。”
“好好好。”
沈毅半靠在枕头上,端过药碗两眼一闭一口闷了进去。
紧接着小孩儿捏着个糖块往他嘴里塞,糖渣掉在沈毅的中衣上,便又慌忙去捡,衣服纵在一起,皱巴巴的跟个毛毛虫一样在床上捣鼓。
咬开糖块芝麻的焦香混着蔗糖的绵甜在舌尖炸开,沈毅嫌他折腾,左臂一挥把小孩儿捞起来,顺势拿了个糖块塞进他嘴里。
昭砚咬着糖块,双腿岔开面对面坐在沈毅胯骨处,后背有手扶着,屁股下面有软被垫着,整个人被安稳地虚抱在了怀里。
小孩儿眼睛雾蒙蒙的,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裹着纱布的脖颈,小手掌贴上他下巴,凉津津的触感混着淡淡薄荷味,让他发木的神经终于清明了些。
过了一会儿,才道:“父亲疼不疼哇。”
沈毅伸手将砚儿鬓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小孩儿热得微红的耳垂,又轻轻捏了捏那肉乎乎的滑嫩脸颊,“抱着砚儿就不疼。”
昭砚有些难过,眼皮带着薄红:“父亲以后不要给砚儿买礼物了。”
沈毅闷笑着看着他,“连礼物都不要了,看来真是让砚儿难过了。父亲对你道歉,嗯... ...以后在外父亲和砚儿都要保护好自己,保证,好不好。”
昭砚点点头,趴在沈毅怀里不说话。
沈毅揽住幼小的身躯,上半身慢慢地前后晃动,默不作声地哄着。一时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昭砚过了会儿突然抬起头来:“不过礼物还是要的,我可以跟爹爹要,爹爹很有钱。我和父亲可以一直花他的钱。”
开始说的哼哼唧唧,后来是义正言辞。
“... ...”
沈毅颠了颠怀里的孩子:“爹爹每天忙着挣钱也很辛苦呀,每天跑东跑西的,给砚儿买好吃的好玩的,他对你好才会给你花钱,就跟父亲爱你珍惜你对你好是一样的。我们砚儿之后如果有了珍视的人,也要对他好知道吗?”
昭砚鬼马精灵,眨眨眼:“那很简单,得到很多很多的钱,送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
沈毅蹭下昭砚嘴角的糖渣。“算是入门了吧。 ”
其实并没有听懂,不过不耽误昭砚讨喜地答应下来。
昭砚知道爹爹很有钱,都没有送过父亲好东西,小叔叔说爹爹心上人不是父亲,看来是真的。只有父亲不姓谢,还要每天住在大大的谢府出不去。自己有子默,爹爹有钱,父亲什么都没有。
昭砚看着眼前可怜的男人,眼圈又开始发红:“我最爱父亲,等我有了钱,我给父亲买大房子。”
沈毅动作一顿,低头怜爱地亲蹭了小孩儿的额头。
沈毅突然想到自己幼时被亲戚追着问爸爸妈妈你最喜欢谁,后来稍大些又被问爸妈离婚后你要跟着谁,到最后家庭聚餐时得到一句“爸妈虽然分开了但我们都是爱你的,会有更多的人关心你。”
这些离婚步骤下演绎的承诺老套、安全,不会饱有竞争和牺牲。然后在父母爱情的废墟上,去摸索学会,如果存在爱,那可能有不同的容器。
沈毅深谙社会交换,他选择剥离与谢府的一切,得到了自己的新生,所以理应失去与昭砚的父慈子孝。在天秤的两端,他选择了更重的那一个。
但在上层建设贴近封建王朝的大洲,相较于现世,结束婚姻对子女的影响延绵更深。沈毅希望在谢九章的庇佑下昭砚不会被视为“失教之子”,甚至被边缘化对待。
看着眼前乖巧的孩子,心中涌着一股股的热流,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眼前的小人会对他生出抱怨,他或许需要请谢朔帮忙照拂一二。
昭砚抬起头打断沈毅的遐想,用撒娇的语气说:“父亲,我想吃冻柿子。”
铜铃叮当,仆人送来的冻柿子果皮早被细心剥去,红澄澄的果肉呈半透明的琥珀色。看着昭砚从床上蹦下来,很听话地只吃了半个,另外全都进到了沈毅嘴里。
然后嘟囔着“父亲身上好闻”又钻了回去,沈毅忍不住失笑,他已经睡了一整天,正精神,就一边抱着昭砚一边从案头翻出话本来读。
谢九章绕过屏风,听到内室传来低低的吟诵声,带着说不出的温软。
他驻足屏息,透过纱帐望去,先看到在沈毅怀中的昭砚,顿了几息,看着男子的指尖划过小手掌心,“北斗七星,第一曰天枢,第二曰天璇… …”
接着眼神扫过案台上的药底和小食残羹,顿了顿。
“夫君。”声音略带顿塞。
沈毅隔着半个内室看过去,见谢九章立在屏风处晦涩的模样,新换的墨色广袖垂落如静水,腰间玉带扣在残阳里泛着温润的光。
沈毅唇角慢慢地漾起一抹柔和的笑,“回来了?”
听见响动,昭砚立刻从沈毅怀里探出头来,对上视线后立刻像只受惊的小兽般弹起来,马上利落地爬到床的另外一端,接着低头拽过一旁的话本开始若无其事的看起来。
谢九章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沈毅面前,温声道:“喉伤就少讲话吧。”
沈毅敛下眼抿了口水,说话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还好,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谢九章眼睛里带着几分责备,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不听教诲的幼子,伸手替沈毅理了理歪斜的靠枕,指尖掠过对方后颈时,触到几丝未及束起的碎发:“府医说了要静养三日,夫君要听话。”
说着贴心地替沈毅掖好被角,指尖顺着他小腿抚过,确认没有裸露在外的痕迹。
沈毅看着对方如照顾幼儿的举动:“你倒是把我当砚儿养。”
谢九章有些无奈:“夫君都没有小孩子好管。”
听到不容置疑语气,把他当作需要教化的幼崽了。沈毅再也忍不住,低笑出声,压下心底摇曳着的无名火,真快成了应激反应。
果然打破了平衡,恶意已经构建好快速输送通道,矛盾点便被无限地放大,他对这段关系的厌恶也直线上升,直接导致了对谢九章的动作和言语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无论是不是对方的无妄之灾,以防真的相看两厌,真的要马上结束。
床尾传来书页快速翻动的窸窣响,书缝里露出只乌溜溜的眼睛偷瞄两人,小身子绷得像根弦。
昭砚不会告诉父亲,爹爹才没有掖过他的被角。
谢九章望着沈毅又往床沿里侧挪了半寸,离沈毅更近了些,沈毅能清晰的闻到对方那熟悉的暗香,好像放大了疼痛。
“晚膳已经备好了,夫君受了伤不宜多走动,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仆役们踩着青砖地无声退下,唯有碗碟相碰的轻响,混着蜂蜜蒸雪梨的甜香在室内漫开。梨肉被雕成莲花形状,花心嵌着米粒大的川贝粉。
谢九章温柔道:“加了半片橙皮,不会太腻,你尝尝。”
沈毅看着仆人推过来的碗盏,花心堆着几乎要漫出来的蜂蜜,喉结微动。他分心抬手扶起埋头吃地正欢的昭砚的脑袋,转头对上谢九章。
谢九章的唇形偏圆润,和他的性格确实不符。放松时下唇会无意识地前嘟,连眉峰微蹙的模样都带着说不出的憨态,即便抿紧,嘴唇仍透着软乎乎的肉感。
此刻谢九章嘴角微微下撇,抿成了冷硬的直线,依旧等着他回话。
沈毅没有太意外,笑了下:“挺好的,但是我不想吃。”
谢九章的手悬在半空,银匙上的梨肉混着汤水颤巍巍地晃,蜜汁顺着匙柄滴在桌布上,已经洇出蛛网般的纹路。看着眼前男人苍白如纸的侧脸,喉间突然泛起浓厚的铁锈味。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和不安又如疯草般疯长着进而覆盖着他的躯体和心智,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声一声。
“为什么?”喉间溢出的气音轻得像片落叶。
沈毅偏过头,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
“哪有为什么,就是今天不想尝蜂蜜... ...有点腻了。”
明明是柔和平淡的语气,如往常一般,可谢九章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明明铜炉里的余温还在,他又看到沈毅眼底的疏离。
谢九章没有再说话,低头吃进一口梨肉,慢慢地吞咽,仿佛嗓子受伤的是他自己。
沈毅无言,如同配对的另外一只木偶,搅动着碗里的白粥。
昭砚不敢抬头,眨巴着眼睛把将自己的小碗往八仙桌另一侧挪了挪,默默开始远离。
他觉得现在的父亲很不对劲,为什么突然不妥协了。
这次父亲坐在旁边,爹爹就变得那么可怕。
砚儿:到了双亲闹别扭会偷摸远离观摩并寻找乐趣的年龄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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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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