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雁,鹅毛雪飞。
碧花轩的院内,炭火盆里散发着微弱的火光,随风而摇曳。
慕溶月在屋内来回踱着步,从口中飘出了阵阵白气。
她许久未曾关心朝政,不想外面竟然发展成了这样。
她这时才想起,原来当初母亲来信叫她关心慕老将军的近况,大抵便是要提醒她这一点。只可惜,她领悟得太晚,加之后来雪灾封了路,外头的信件再也传不进来,才致使她这么晚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如今,她的身边空无一人,唯有依靠自己,沉着冷静去应对这桩噩耗。
也怨不得谢羡风这样久都不曾给她回信,他那头一定也是乱套了。
慕老将军此案是否还有翻案的可能?若他真的被贬为了庶人,日后对谢家、对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慕溶月一夜未眠,思索着对策。最终却是绝望地发现,此时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场大雪,好似牢笼将她困住。
她唯有等。
等谢羡风的消息,等这场大雪结束。
慕溶月抬首,视线落在了桌上的那件半成品棉袍之上。那棉袍绣到一半,袖口上还有没收尾的针脚。这些时日,她每回忧思过度时,便会静坐下来缝制这件冬衣,进而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仿佛只要等这件衣服缝完,谢羡风就可以回家了。
后来,还没等她的棉袍裁完,临州城便解了封。另一头,莫府也终于有了消息,却是莫老将军哀恸的死讯。
原来,是莫老将军忍受不了一朝跌落高坛的侮辱,便在被押往边疆的路上,咬舌自尽了。
他死得惨烈,而皇帝为了表达对旧臣的悯恤,便特许他以平民的规制薄葬,遗骸归葬于白江。
而刘彰的马轿也在不日抵达了临江城。
刘彰回府的那天,慕溶月亲自来迎门,披着一件长绒斗篷,伫立在寒风之中,一直到刘彰的身影由远及近,踏雪而来。
刘彰见状,连忙跨步下马,跪在慕溶月跟前请安:“下官见过夫人。”
“快起来吧,”慕溶月亲手扶起他,关切地问,“阿羡呢?他怎么样了?”
外面的情势发展得如此之快,有如脱缰失控的野马。
恩师的惨死,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
“夫人,”刘彰解释道,“将军目前仍在白江处理老将军的后事,所以,他就派我先回来探望夫人。”
慕溶月深吸一口气,终是胆战心惊地问出了那个格外在意的问题。
“那……莫姑娘,她如何了?”
“莫姑娘……”
刘彰的神色变得犹豫起来。慕溶月攥紧了手指,道:“盈儿也是我的朋友,我只想关心她的近况……告诉我吧。”
刘彰这才开了口。
“莫姑娘先前因屡次为父求情而受牵连,而今被陛下关进了地牢之中,下落不明。”
慕溶月闭上眼,头也昏昏沉沉起来。
一夜之间,莫盈儿从风光无限的女将沦为凄苦的阶下囚。那个曾善意借给她衣服穿的好姑娘,如今却要受着这煎熬的牢狱之灾。自古以来,女人的命运亦如浮萍,总与夫家父家共荣辱。这一刻,慕溶月的心底忽而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哀伤。
“夫人……你还好吗?”
杏雨关心地扶起了慕溶月的手腕,她摇了摇头,却看见余光之中,刘彰眼神闪躲,一番欲言又止。
她便又追问道,“刘彰,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这几月,可还有别的事发生?”杏雨也补充地问了一声,“是关于将军的吗?”
“……”
刘彰迟疑许久,想来纸也包不住火,便索性把心一横道:“莫老将军在临死前,曾交代过主君一个遗愿。”
慕溶月呼吸一滞,似是意识到了几分:“什么?”
刘彰沉声道:“他希望主君能在他走后,纳莫姑娘为妾,留在身边,加以照拂。”
话音落下,慕溶月眼前一黑,竟是轰然倒地。
刘彰吓得连忙去扶,几个人才终于抬得慕溶月稳住了重心。她却是膝下发软,紧皱眉头,闭着眼问:“此事……当真吗?”
刘彰颔首应是,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主君还暂未表态,此事尚未有定论——夫人也莫要着急,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见慕溶月神色痛苦,双唇都泛起了白,他更是紧张地安慰道:“夫人,无论怎样,眼下你腹中之子最为要紧,夫人千万要镇静啊!”
慕溶月出了一身的冷汗,忽而感到小腹一阵抽痛,她艰涩地张开双唇,却是说不出话来,几度晕厥过去。
***
谢羡风留在了白江的灵堂前为师守孝。待头七一过,却被一道圣旨召回了京。
来到殿前时,谢羡风已是形如枯槁,宛若被抽干了魂魄。
皇殿之内,身着龙袍的君王坐于高位,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堂下的谢羡风。见他一动也不动地跪上了许久,皇帝忽而轻声笑了起来。空荡荡的宫殿之内,四面回响着他幽深的笑声。
“谢卿,你可知,朕今日传你来,所为何事?”
谢羡风跪在殿堂中央,佩剑已卸下平放在了膝旁,头也不抬地答。
“臣愚钝。”
嗓音沙哑到有几分变形。
皇帝又是笑了一下,忽而招手要他靠近,故意踩着逆鳞反问——
“朕亲自下令贬斥了你的恩师,你会不会记恨朕?”
谢羡风的瞳仁微张,倒映出皇帝的神情。须臾后,他移开了目光。
“臣不敢对陛下怀有异心。”
“好一个未有异心。”
阴晴不定的皇帝,忽然喜形于色地鼓起了掌,还主动提起了那桩陈年旧事,“两年前,你迎娶了我的外甥女溶月,转眼间,她也即将要为你诞下子嗣。”
“说起来,你还该称我一声皇舅父。”
这话说得轻松,内里却藏着几分试探。谢羡风没有一瞬的犹豫,便面向皇帝躬身磕了一个闷响的头。
“臣不敢僭越。”
皇帝的眉宇之间松动了几分,唇边肆意地笑了起来:“谢卿不必那么拘束,你没瞧见今日这殿前只有你我二人?也就说明了我如今找你来,是想与你聊家事,而非国事。既是家事,便也不必以君臣之礼相待。你大可以放轻松些。”
谢羡风却维持着弓腰屈膝的姿势,一动不动。
皇帝并未出口阻止,而是继续往下说道。
“我已经听闻了莫老将军临终前的遗愿,他希望你能娶他的独女,那风华正茂的莫小将军。”
话音落下,谢羡风的动作有一霎的僵滞。
“我听闻,你与那莫小将军自幼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皇帝顿了顿,又道,“只是,按照传统风俗,家父亡故,子女须为其披麻戴孝,守丧三年……若你真的遂了莫老将军的遗志,即刻迎娶了他的女儿,这等子丑闻传出去,反倒失了礼数,也会成为你们身上的污点,有辱谢莫两家的门楣。”
闻此言,谢羡风的神色染上了几分晦暗。
原来,皇帝大张旗鼓地不惜将他从白江调来,便是为了说这件事。
正如他所言,慕溶月是他亲生的外甥女,更何况,她此时还怀了身孕。他定是不希望外甥女在谢家遭受委屈,沦落到与罪臣之女共事一夫。
谢羡风在心中措好了辞,便开口道:“陛下,臣……”
“于是,朕就在想——”可皇帝却倏地打断了他的话,反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双眼,“倘若,那莫盈儿能摘去了莫氏孤女这个头衔,而变成了白江孔家收养的继女——那她自然也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对不对?”
面对皇帝这般突如其来的疯言疯语,谢羡风全然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皇帝这是要剥去莫盈儿的身份,将她彻底逐出莫家的宗祖——也彻底断了莫家东山再起的可能。
若皇帝已经动了这般的心思,那么,他如今的这一席话便是在点谢羡风。
谢羡风不知不觉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若是对臣有疑,臣愿自断双臂以表忠心!”
“朕要你的断臂做什么?”皇帝却是缓缓一笑,“别这么紧张,那莫氏满门如今只剩下一个孤女,早已成不了什么气候,朕又怎会疑心你与她结党谋私?”
一席话,听得谢羡风脊背发凉。
“只是,莫老将毕竟才立下赫赫战功,是我朝的大能臣。许多百姓不识朕的面目,却簇拥他为惊世伟人。”皇帝开始不厌其烦地解释起了背后的缘由,“朕若是下手荼害了这等良将,那岂不成了残暴的昏君?恐要激起民愤。”
“所以,朕便许你娶了莫盈儿——这也是朕深思熟虑后的考量。此举益处颇多,一来,你既可以与你的小青梅再续前缘;二来,朕也可以拢得一个抚恤老臣的好名声。三者,那无辜受累的莫盈儿也可以就此免了牢狱之灾,重头生活。如此便是一石三鸟,如何哪,爱卿?”
皇帝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谢羡风却是隐隐攥着双拳,直到手背都爆出青筋。
“既然陛下如此关心臣与莫师妹的私事,当初何不直接赐婚于我二人,又何必绕上一大圈?”
“此时非彼时,岂能同日而语?”他这番话带着明显的愠意,皇帝皱起眉头,咋舌道,“谢卿,你是在责怪朕吗?”
“……臣不敢。”
“其实朕一向是很开明的,并不愿过多干涉臣子们的婚事。”皇帝反倒叹了口气道,“若要怪,就怪莫盈儿那不安分的老爹吧。”
谢羡风紧皱眉心,一脸不解。
“实不相瞒,得知莫老将军要将爱女许配给你之后,朕一夜都没睡着。”皇帝冷嗤了一声,“朕想着,你与莫老将军都是朕的肱股之臣,这些年来,为朕打下了多少江山。朕回头一想,才发现盘根错节之下,不知不觉间,你谢莫两家已经悄然占据了朕的大片江山——朕是不得不防。”
说着,皇帝忽然舒展了眉头。
“朕思来想去,最后想起了,朕还有一个待出嫁的外甥女。”
话音落下,谢羡风却犹如五雷轰顶,四肢僵硬,像被钉在了原地。
提及慕溶月,皇帝脸上的笑容都不由得加深了几分:“朕这个外甥女,真是朕的好帮手,为朕解决了好一个心头大患哪。”
字字椎心,杀人入骨。
谢羡风终于回想起来了。
当初,莫老将军刚一定下他与莫盈儿的婚事,皇帝便颁下了一纸婚书,将慕溶月横空赐给了他作为妻子。
原来,皇帝并不是为了做个牵线月老,而是为了削弱他的势力,阻止他与莫老将军暗中勾结。
原来,皇帝早就对他师徒二人有所猜忌。
原来,他的婚姻,不过是君主制衡王权下的一个牺牲品。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颗被操控的棋子,任人鱼肉。
“不过,这对你而言,也未必是件坏事。”皇帝又笑道,“待你真的纳了妾,便是一左一右,两位美人相伴,也算是红袖添香了。”
“是吗?”谢羡风的双眸逐渐变得猩红,“……陛下真是运筹帷幄,将臣愚弄于股掌之间。”
皇帝就在这时敛起了笑容,正色起身。
“谢卿,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朕乏了,你也退下吧。”
语毕,他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谢羡风却一动不动,依旧硬挺地跪在殿堂中心。
一直到谢羡风的身影被抛之耳后逐渐消失不见,太监才终于福身在皇帝耳边询问道:“陛下,需要找侍卫来赶人吗?”
“不必了,由得他去,他只是没想明白罢了。”皇帝只是笑道,“就让他在此处好好想想吧。”
***
“小姐,不好了……”
听完了杏雨的哭诉,慕溶月险些又是眼前一黑。
她好不容易才缓过了神来,如今得知谢羡风的噩耗,又是脑中一阵昏沉。
他竟然长跪于皇殿之前,久久不起——他知不知道,这若是被有心之人冠以逼宫之嫌,那便是大逆不道,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死罪!
“快为我备轿,”慕溶月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我要去京城……我要去见阿羡!”
“夫人,不可啊!”沈惠心派来的孙太医却是紧紧地拦在慕溶月的身前,忧心忡忡地从旁劝导,“夫人的身孕还未满三月,正是胎气易乱之时,如今外面还下着薄雪,四处都不安生,夫人此行危机重重,若是冲撞了腹中胎儿,微臣之罪过就大了呀!”
慕溶月的双眸渐渐地噙了泪,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执意起身要走。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夫君出事。”
“孙太医,此行我一定要去。至于后果如何,我一人担着。”
闻言,孙太医只好悻悻地垂下了阻拦的手,哀叹不止。
……
颠簸的车轿之内,杏雨紧紧搂着慕溶月的肩头,一面拢紧了漏风的窗帐,生怕寒风吹到了主子身上。
而慕溶月闭着双眼,腹中传来隐隐阵痛。她脸色发白,却是坚定了心神,强忍着一声也不吭。
此时,她已经顾不上腹中的疼痛了,满心只想叫这车马动作快些。
一定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定要在他做出傻事之前,赶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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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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