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城,将军府。
凛冬已过,暖春初绽,雨润如酥。
将军府的门前围拢了一行护卫车队,其中便有前来为他践行的友人。
季林送上了一坛好酒祝行,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那荆川远在千里之外,这一走便不知是多久了,羡兄,一路保重啊。”
谢羡风一袭黑衣束身,斗笠盖住了漆黑如墨的眸子,显得清冷孤寂。
他略微点了点下颌,又问:“李衡呢?”
“一眨眼的功夫,又不见了。”季林叹道,“这小子最近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是怎么了。”
谢羡风推门来到了后院,果不其然,李衡正坐在木桥上发神。
“师兄,你怎么来了?”李衡这时连忙站了起来,“东西都搬好了,可是要出发了?”
谢羡风只扫一眼,便知道他是在为何事而犯愁。
“盈儿最近怎么样了?”
闻言,李衡苦叹了一声:“她不愿意让我插手,自己回了外祖家,尚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着,又面有尬色地笑了一下,“其实我也能理解她,毕竟她从武多年,若是荒废了一身的武艺,改去当个小铺子的老板娘,岂不是可惜……”
谢羡风却讪笑一声,只道。
“可惜与否,全凭她自己做主,旁人又如何定义?”
李衡一时面露窘迫,只好点了下头:“师兄说得对。”
说着,他又忽然话音一转道,“不过,近来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喜事。师兄,我就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话音落下,谢羡风渐渐皱起眉心。
“恭喜我什么?”
李衡却浑然没注意到谢羡风脸色的变化,而自顾自沉浸在欣喜里:“恭喜师兄你终于脱离苦海了呀!当初,要不是那慕氏去找圣上赐婚,你和师姐也就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局面……如今你们是真正和离了,可不就是脱离苦……”
他的话音逐渐消失在了谢羡风难看至极的脸色之下。
“师兄,我……”
不等李衡手忙脚乱地解释,谢羡风已然肃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跪着。”
李衡的表情顿时有如生吞苍蝇一般,他憋了许久,最后见谢羡风神色肃穆,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于是,他只好缓缓地屈膝,跪在了地上,一副慌张的模样。
“师兄,我……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谢羡风笠帽微垂,居高聛睨,冷冷道:“我早说过,我的私事,轮不上你插嘴。”
李衡一时间更是费解了。明明前几日从公主府回来时,也没见到谢羡风有多悲伤,现在他不过是提了一嘴,却惹得谢羡风发这样大的一通火。明明两人从前还在一起时,也没看出他有多疼爱那慕氏女。如今这是怎么了?
“可是……”
见他还试图辩解,谢羡风更是失了耐性,拽着他的衣襟,将他从地上生生提起。
“你可知,你错在哪儿了?”
李衡吓得一个哆嗦:“师弟愚钝,请师兄赐教……”
谢羡风的质问劈头盖脸地砸来。
“那时在马场,你为何要故意跟她比球?”
“从青林山上传下来的简信,你为何要擅自截走?”
“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插手我与你兄嫂的事——你为何偏要屡屡再犯?”
“……”
李衡终于被怼得哑口无言,默默停下了挣扎的动作,颓丧地垂头不语。
谢羡风就在这时将他径直甩在了地上。
“你可知道,为何盈儿始终不肯接受你的好意?”
闻此言,李衡顿时直起了身子,难耐地仰起头来。
“为什么?”
“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样,”谢羡风冷冷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她都被蒙在鼓里么?”
李衡虎躯一震,眼中再没了光芒。
“你且跪着吧,”谢羡风便不再多言,漠然地转身离去,“跪满四个时辰,再去领三十军棍,好生反省。”
大门缓缓地在李衡眼前合上,将他颓然的身影愈发拉长。
***
清月阁内,苏凝兰撩开垂下的珠帘,手中捧着一箱满当的物件,里头琳琅满目,有鲁班锁、肚兜……还有不少苏凝兰亲手缝制的小衣服。
苏凝兰将这箱收拾出来的琐物交给了下人,慕溶月看了心中一酸,却道:“对不起,你特意跑一趟来看我,我却让你这义母的愿望落空了。”
“说什么傻话?”苏凝兰笑了一下,坐在她身边,“我收起这些,只是怕你睹物伤情罢了。又不是要扔了,往后总还是用得上的。”
慕溶月点了点头。苏凝兰便轻轻挽住她的手,察觉到她的手心有几分湿热的颤意,便问:“人马上就要来了,你可准备好了?”
慕溶月深吸一口气,颔首。
“嗯。”
“害怕吗?”
慕溶月低喃着,“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很快,房门便被推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香。
慕溶月未几便认出了那撩人的馨香,是素芳斋的果酥,她最爱的甜点。
下一刻,宋景渊便从那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着一袭玄色长袍,面容端正,轮廓深邃,身旁还围绕着几个下人,他却亲自提着那一屉笼的酥点,平放在了桌上。
苏凝兰便起身笑道:“这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国公大人吧?真是久仰了。”
闻言,宋景渊倒是一挑眉,反倒饶有兴致地追问起来:“挂在嘴边?慕娘子可都说起我什么了?”
苏凝兰看了慕溶月一眼,后者便率先开口接话道:“自然是说宋大人骑射之术技艺精湛,超乎常人。”
宋景渊微微点头,算是应了她这番奉承之辞。
“我暂且当作是慕娘子在恭维我吧。”
说完,又一挥手,传唤来了在门前候着的女太医。
“这位便是秋太医了,接下来便由她来调理慕娘子的身子吧。”
这位秋太医是宫中一位不可多得的女太医,医术高明,且专攻妇科,就曾将小产的淳贵妃调理得恢复如初。若不是有宋景渊在其中牵线,光靠慕溶月的本事还请不来这样的一位妙手神医。
“多谢宋大人……”
慕溶月正要起身行礼,宋景渊便顺势将她按回了床榻之上,笑道,“不必急着谢我,先诊脉吧。”
苏凝兰就在这时起身让出了路:“那你们先聊,月儿,我先去外面等着了。”
“嗯,好。”
秋太医为慕溶月诊完脉,便开始为她调配适宜她体质的滑胎药。慕溶月看着那些草药被碾成粉末、装进药罐之中……忽觉一阵心悸,便惶惶不安地移过了头。宋景渊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便忽然道:“想不到,再次见你,会是这样的场景。”
慕溶月苦笑一下:“……让宋大人见笑了。”
宋景渊早就听闻了慕溶月的事迹。这年代,女子怀胎本就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就算查出腹中胎儿患有缺陷,多半也是舍不得这沉没成本的。可慕溶月却不一般,在面对这件大事时,她如此果决冷静,好似旁观者在分析全局、权衡利弊,最终选出那个最妥当的结果。
宋景渊第一次觉得,或许,是他素来低估了这女子身上蕴藏的力量。
不顾腿伤学骑射;冒着风险落胎……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如此敢爱敢恨,拿得起也放得下,好一个爽快利落的性情中人。
“我并不觉得好笑。”于是,宋景渊打断了慕溶月的自嘲,认真道,“相反,慕娘子真是让宋某刮目相看。”
慕溶月神色微微一动,垂眸不语。
宋景渊便又反问起来:“慕娘子是有话想说?”
慕溶月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感慨地看向他:“……似乎每次我落难时,总是宋大人出手相助。”
“你这是想谢我啊?”宋景渊含笑地朝她靠近两步,低声道,“若真想表达感谢,不如用实际行动来佐证。”
慕溶月抬起首回他:“宋大人希望我怎么做?若有我能效劳之处,我必定倾囊相助。”
“我倒真有一事想求你帮忙。”宋景渊幽幽道,“不过……你如今要紧的是先养好身子,再来谈其他的。”
终于等到偿还人情的时候了,慕溶月自是无法拒绝地点了点头。
很快,那一碗滑胎药就煎好了。太医将碗端在了慕溶月的面前,墨色的汤水,还冒着酸浓的热气,让人难以下口。
“此药苦口,”宋景渊便主动上前,将桌上的那盒酥果递了上去,“不如配上这津甜的酥果加以调和吧。”
慕溶月莞尔一笑,接过了盛满滑胎药的碗。
“宋大人心细,多谢。”
不过,她最终并没有搭配那果酥尝药。
那果子是她最爱的点心之一。她并不想从此往后每一次品尝起这果子的甘甜时,脑海中浮起的,却是这滑胎药的涩苦。
慕溶月捧着那碗汤药,手中沉重无比。最终,她闭上双眼,一饮而尽。
……
“将军,是时候启程了。”
空无一人的庭院前,雪梅已日渐凋零。干枯的枝头,徒有一缕缠绕的缎带在随风飘摇。
慕溶月与谢羡风分家后,搬走了府内所有的己物。她没有留下多少东西,偌大的将军府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半分人气。
除了这条丝带。
这条拴在他家门前的树上,寄托着她满腔的热忱与爱意的丝带。
或许是她走得急,一时忘了解下这丝带;
又或许是,她也不想收留这件物样——就好比她将他送过的东西都尽数还给了他一般。
无论如何,这条丝带最后就这样被无情地遗留在了风中,刺破了谢羡风的眼,颇有几分讥讽之感。
谢羡风站在树下,稍一抬手,便猛地扯下了那红缎带——上面墨笔晕染得早已模糊,依稀能够辨认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字样。
如今早已人去楼空,独留这一空想又有何意义。
失去意义的信物,和垃圾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谢羡风又渐渐松开手,眼看着那一抹红被风卷进了脚边的火盆之中,火光瞬间将其吞噬。
焚烧的焰火映亮了谢羡风的瞳仁,他神色变幻莫测。
……
滑胎药起效了。
慕溶月一时失力,握不住的空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蚀骨钻心的痛袭来,慕溶月瘫倒在床上,脸色惨白,额头也布上了一层细密的虚汗。
“小姐,小姐……”
杏雨红了眼,连忙跪在床边攥住了慕溶月的手。
宋景渊看得绞心,正想说些什么,秋太医忽然拉住了床帘,将慕溶月狼狈不堪的模样遮挡住。
“接下来的事,还请国公爷避讳三分。”
宋景渊顿时会意,他一个外男身份在此逗留太久终是有所不便。于是,他主动退出了厢房。
“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事随时传我。”
秋太医颔首应是,一边拉上了暖帐。
从房中传来了阵阵哀痛的嘶吼,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却又变成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苏凝兰闻此声,也不禁眼眶湿润。
“从前那连喝一碗中药也会叫苦的人,如今又怎能受得住这般的失子之痛。”
房中,慕溶月紧紧咬着暖巾,那身下的撕裂之痛,是任何伤痛都比不过的痛疚。
从她体内排出的恶露染红了床单,慕溶月逐渐感到,随着身体的一部分化作血水流逝,她的心也被骤然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流转,那些爱与恨交织缠绕在一起,慕溶月终是流下了两行盈盈热泪。
“……再别了,我的孩儿……”
……
门前车马的嘈杂声将谢羡风的思绪拉回了眼前的场景。
面前的火焰愈烧愈烈,眼看着那一抹仅剩的红要彻底焚烧殆尽——
谢羡风这才如梦初醒,陡然一脚踏翻了火盆,零碎的炭火撒了一地。
他顾不上疼痛,几乎出于本能地伸手从那堆烧得赤红的炭火里扯出了那一缕缎带——
幸运的是,缎带堪堪保住了一半。
另一半,却是被烧焦化作了灰烬。
谢羡风望着手心的那缕残缺的缎带,边缘处已被烧得卷边翘起……他不由得失了神,眼前遽然浮现起了慕溶月为他亲手缝制的那枚香囊。
他到最后也没见到那香囊被烧焦后的模样,是否也如同这缎带一般,破碎不堪?
他心底兀地涌上一股不安感。
一股寒风吹来,谢羡风恍然回过了神,这才发现原来他的手掌方才受了烫伤,被炭石撩的皮肤都迅速鼓起了狰狞的血泡。
刘彰这时也察觉了这番动静,连忙道:“将军,我去找烫伤药!”
谢羡风却留在原地,迟迟没有了动作。
斯人已去,他空留这个红丝带,也只不过是提醒自己有多么的讽刺。
罢了。
刘彰找来了军医,谢羡风却没让他先看手伤,而是将那一条烧得模糊的红缎带塞进了他的怀里。
“把这个收好。”
刘彰一愣,隐约感到将军似乎有哪里变了。
从前对那一个完好精致的香囊,他却浑然不在意。纵使知道那香囊丢了,终也选择袖手旁观。
可如今,面对夫人忘记带走的这早已褪色、毫不起眼的缎带,他却亲自收藏了起来,不惜烫破了手也要将那缎带从火盆里捞出。
刘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终究没有多嘴,而是默默将那缎带收进怀里。
“……是。”
谢羡风隐忍着烫伤手臂的闷痛,转身大步而去。
“走吧,别耽搁了行程。”
前往边疆的路途遥远,车轿扬起飞尘,很快便在街路尽头消失不见。
下一章直接就跳两年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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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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