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平时真是惯着你了，这般无法无天！我温培元怎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正厅的烛火并不明亮，烛光摇摇曳曳，左右两边墙壁上映照三人影子，好似鬼魅暗影。

温培元气急，整张脸涨得通红，哼哧哼哧的气音从喉咙里冒出来，撑住后方桌子，一下跌坐回去。

温丽湘终于被这巴掌打得清醒了些，不再想有关裴肃朗的事，捂着脸埋头，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滚出来，一向护女心切的何莞这时也不表态，看着温丽湘的眼里有些凌厉，“昭昭，你怎么如此肆意妄为！我温家以田产为生，你却将其一把撕了，眼下这当头，昭昭，你是要断了我们家的活路吗！？”

何莞说着，眼底也闪现出泪花，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女儿竟是如此叛逆!

“咚”的一声温丽湘跪在地上，前世府门上下的惨烈一一浮现在眼前，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样境地，磅礴的大雨充斥如论如何都洗刷不掉的血腥味，温丽湘泪眼模糊，仰头望着上首对她失望至极的双亲。

“阿娘，阿爹，你们信我，只有这样温家才不会出事。而且，如今天下大旱，四处动荡不安，除却荆州、并州、幽州、兖州、等靠近长安等地还算安稳，其余各地大兴百姓起义，频发暴动。阿爹，阿娘，我温家再要那么土地有何作用？恐还会招惹祸事。昭昭这一路去长安，并非没有半点收获，道路途中饿殍遍地，析骸以爨，他们食草根、雁粪、土块，树皮草根、剥掘殆尽，甚至掘坟挖尸，将生出的死婴拿来煮了分来吃，易子而食更是普遍做法，到处都是倒伏的累累白骨。阿爹，阿娘，既然我们家拥有那么多的土地，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分给他们一点呢……”

温丽湘以前未曾见识到那般惨烈的景象，尚可蒙蔽双眼，安安心心过自己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外边就是死再多人，她也只能感叹一声，除此与她再毫无关系。

而裴肃朗带她见识到另一番风景，当史书上的哀鸿遍野成为事实，在裴肃朗的带领下却也有隐藏在满目疮痍下的世外桃源。

何莞一愣没想到温丽湘会说出这种话来，自古以来，各人便有自己的阶层，身居高位者又怎会做当真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但凡如此，都已在史册万古流芳。可谁又会当真去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昭昭…这些你都是从哪学来的……”何莞眉头紧拧，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今日她与温培元收到梁王刘阜见面的信，对这个侄儿何莞并无什么好感，却因为这点血缘关系不得不听命与他，三年前，刘阜曾亲自来找过他夫妻二人，那时天灾正闹得厉害，各处暴动频发不止，他们这种拥有很多土地，却没什么权势的田产世家成了百姓疯狂报复的对象，是刘阜给了他们庇护，条件是他们必须将手中土地全部交给刘阜。

两夫妻心照不宣，与郡守杜叶方之间也有些利益纠葛，今日刘阜来向他们要土地了，却没想到自家女儿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温培元更是猛地一拍桌子，两旁灯架上的烛火轻轻颤动，温培元气得满脸通红，显然是没将温丽湘的话听进去，“看看，你生出的好女儿！”

何莞也凶了起来，“你现在说她有何用？事情都已发生了。”

温培元哼了一声，看了看自己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往后，你那也不许去了，与那杜俊沿的婚事也是由不得你了，我会找时间与那杜叶方商量你们的婚事。”

温培元拂袖起身要走，温丽湘跪着上前抱住他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阿爹，我不能嫁！”

温培元气不打一处来，忍不得踢了温丽湘一脚，“由不得你不嫁！”

何莞站在一旁没有反驳，温丽湘肩膀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明明她拼劲全力想拯救家族，为何阿爹阿娘都不认同她？

何莞叹了口气，走过来蹲下身子，拍拍温丽湘的肩膀，“昭昭，这次你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温丽湘眼前迷蒙一片，只小声呜咽，身子不断下坠，难道她重来一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天边渐渐泛起白，稀释了浓重的黑，因着裴肃朗准许众人用这朝天湖的水灌溉田地，且每家每户都能拥有固定土地，人们精神劲头足，即便是入了夜，朝天湖周边开垦出来的土地依旧有不少农人，人多也就不觉得害怕，这朝天湖闹鬼也不是一朝一夕，说来也邪门的很，夜深人静，要是有人单独从这处经过，第二天准没人信。

不过人多阳气足，一群人待在这，也没什么好怕的，若是真碰上鬼了，还得想想这鬼能不能抓来煮了吃。

此刻正是戌时，大小不一的田地里人声嘈杂，男人们在地里头埋头苦干，收拾完家里的女人们举着火把，三三两两结伴来到朝天湖，帮着自家男人给没干完的农活收尾。

地里嘈嘈杂杂，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相互打趣，也算是苦中做乐。

朝天湖周围聚集了许多高大繁木，众人的火把散发不可忽视的光芒，渐渐往上攀升，映照那方黑透的苍穹，天空不见月亮，只密密麻麻缀满繁星，亮得出奇。

崔娟肚子涨得老大，与王大柱是刚刚成婚一年，崔娟身子太弱，找神婆看了，说是不受孕体质，好容易年中才怀上个孩子，又赶上旱灾最为严重的时候，不说她也知道，众人都盼着她流产，怀疑她肚子里也有旱魃那害人的玩意。

她与王大柱两个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这才没让那些人心思蠢蠢欲动，她这肚子也有七八月了，快要临盆了。可不能像当初来的那两个的外乡人，死得那般难看。

崔娟行动不便，王大柱正在地里挖坑将马铃薯幼苗放进去，又铲些土将根系埋住，看崔娟在一旁举着火把，忙放下锄头，拿过她手中火把，将人扶到旁边拢起的土埂边上，“娟子，你说说这么大晚上的，你来这处地干嘛，动了胎气就不好了，我还指望着你生个大胖小子，将来传宗接代……”

王大柱说得抿了抿唇，好像真能等到那么一天，丰衣足食，自给自足，再养个大白胖小子，新上来的县令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将那温家大户的田产都分给他们，等日后，王大柱还得这些地都是他儿子的了。

崔娟扶着腰，坐下笑笑，“那口子，我哪有那么娇气？你快干吧，干完我们到时一起离开，也省得你一个人离开。”

王大柱点点头。

火苗的映照下，每块地四方挖出一道沟渠，围绕土地，从朝天湖引出来，朝天湖的水流出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王大柱家这块地离朝天湖比较近，一阵潮气往他身上扑来，夜里有些冷，这寒气有些渗人。

王大柱缩缩脖子，继续埋头苦干，旁边的火把影影绰绰，火苗忽高忽低，王大柱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睛，那挖通的沟渠似乎有血的颜色。

王大柱揉了揉眼睛，再眯眼一看，那水里好像有几块血淋淋的肉，登时后退几步。

“啊！”崔娟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怎么了，娟儿！”王大柱回过头去看，崔娟脸色吓青了，站起身抱住肚子，“大柱，大柱！你看那水里是不是一只眼睛，正看着我们勒！”

王大柱一眼看过去，那确实是一只眼珠子，周边裹着血肉模糊的肉，许是眼皮子，随后顺着水流方向，又漂来几块肉，还有白森森敲成碎片的骨头。

“大柱！算了我们快走吧，这朝天湖本就闹鬼，还是别呆在这了！”

崔娟的脸在星辉的照耀下有些惨白，也不知是怎的了，急急来王大柱，脚上一个不稳，直愣愣往沟渠里那一路碎尸残肉扑去，吃了满嘴的血与人肉。

“哎呦！我的肚子！大柱，我的肚子好痛！”

王大柱一把搂起崔娟，“娟儿，你没事吧！”

人一拉起来，崔娟满脸是血，她身下也流了一汪血迹，就跟那朝天湖里的水似的，源源不断，浸红了大片土地。

王大柱满手都是血，催娟疼痛得扭曲的脸似乎又笑了，缠住他的脖子，“大柱！好痛啊，孩子是不是没了？”

王大柱骇然，一把将崔娟抛出去，“鬼啊！有鬼啊!” 王大柱一边跑一边大叫。

没过一会，王大柱的脑袋突然掉了下来，鲜血飙在空中。几个黑衣人穿行夜幕，领头那个目露凶光，“殿下说了，一个活口都别留。”

寂静的黑夜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几十颗脑袋咕噜噜滚到地里，到处都是，四处倒伏没有头的尸体。

沟渠里的水还在哗啦啦作响，空气里弥漫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很快几个黑衣人消失在夜空中。

·

隔天天不亮，便有人传出了消息，“我就说那朝天湖闹鬼，还不信，昨天去那地里干活的，没一个回来的，全都被割了头，死在地里。”

“你们说会不是惹怒了水神？这朝天湖本就是拿来祭天的，我们这样做，恐是得罪了水神仙，这才……”有人神色悻悻道。

“可裴大人还是为了我们好啊，不然我们都得饿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