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葡萄从里屋跑出来,站在松软的酒曲上面时,脸颊的热意还没有完全散去。她乌黑的眼睛,沁着饱满的水意,整个人宛如春雨之后,被打湿的花骨朵,含羞带怯。

“葡萄,葡萄……”

顾双儿连续喊了几声,葡萄才回过神来,她脸色茫然,唇一张一合地问道:“……你刚才在说些什么?”

顾双儿兴致不减,语气轻快:“待会儿时辰到了,你我一起去王家豆腐那里,买两块豆腐吃。”

葡萄轻声应好。

到了杏花坊落钥的时辰,葡萄便褪下踩酒曲时才穿的衣裳,换回自己的半旧不新的蜜色袄裙。葡萄随顾双儿来到王家豆腐处,摊子上恰好摆放着两块方块似的豆腐,白玉一般滑腻诱人。

顾双儿便让王婶子包成两份,一块收进自己的竹篮子里,另外一块递给葡萄。葡萄轻推着,不肯收下。

顾双儿朗声道:“他家豆腐最是好吃,软而不散,你拿回家去,煎煮都成,或者直接白嘴吃,也好吃的紧。而且,你家中还有阿婆,老人家吃这些松软的东西,对身子最好。”

听顾双儿如此说,葡萄抗拒的手,逐渐垂落下来。葡萄摸出铜板,要将买豆腐的钱给了顾双儿。见状,顾双儿脸色一绷,没好气道:“不过是一块豆腐罢了,你怎么算的这样清楚,莫不是瞧不起我!”

葡萄匆忙解释,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她担心再给银钱,会惹得顾双儿生气,便将铜板收回,不再提及此事,只是轻声朝着顾双儿道谢。

顾双儿转怒为喜,她伸手揽着葡萄的手臂,说些甜水镇上好玩的事情。

“……镇上的周大夫,你可曾知道?”

葡萄点头。

顾双儿又道:“周大夫家中来了个远房亲戚,是个小郎君,长的好似画中的人物一般。他人像画,也会做画。杏花坊不就请他来,做了什么画作,还搞得神秘的很,不让人知道。”

葡萄顿时觉得晴天霹雳朝着自己劈来,她颤抖着声音,询问顾双儿那画师的名讳和来历。待一切都弄的清楚明白,葡萄心中一沉:谢陵……他竟然是屏风前头作画的师傅。那岂不是,她的狼狈,都被谢陵收入眼底,看的清楚明白了。

同顾双儿分别后,葡萄仍旧心神恍惚。直到刘婶子扯住她,将她拉到一旁,葡萄才堪堪回过神来。

刘婶子抬头看着顾双儿远去的身影,颇为嫌弃道:“你怎么和顾家姐儿,走到一块去了。”

葡萄不能透露自己做了酒娘子之事,便只能随口搪塞道:“偶然碰到的,她人很好。”

刘婶子轻轻摇头,显然是不赞成葡萄的话:“那顾家姐儿,是在杏花坊做活。好人家的姑娘,哪里会去酒铺抛头露面,还踩什么酒曲,做什么酒娘子。”

看着刘婶子眼底毫不掩饰的嫌弃,葡萄心中发紧,不由得询问刘婶子是怎么知道的。

“顾家是个没脸没皮的,自家姐儿在酒铺做活,他们不想着隐瞒,反而铺天盖地地宣扬,不仅我知道,镇上的人都知道此事。”

葡萄试图为顾双儿分辩:“双儿品性温和,待我很是友善。”

刘婶子见葡萄是个榆木疙瘩,若是换了旁人,她肯定不会多言。只因为刘婶子和程阿婆过去有几分交情,她又可怜葡萄无父无母,这才多说了几句。

刘婶子拉着葡萄的手,沉声叮嘱道:“你如今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应该知道女儿家名声的紧要。顾家姐儿再好,名声被顾家搞成这样,无人不知他们家姐儿是酒娘子,日后哪里会有人愿意娶她。你跟着顾家姐儿在一处,其他人便会议论你,说你不是个好的。”

葡萄的胸口堵堵的,她不明白,为何去做了酒娘子,便成了腌臜的人了。但她不是个能言善辩的,说服不了刘婶子,便只能问道:“既然遇见了婶子,要不要去看看阿婆?”

刘婶子摊开两手:“该去看看的,但我两只手空空的,上你们家去太不像话了。”

葡萄说无妨,又道:“阿婆整日待在屋里,觉得闷的。婶子能去看看她,阿婆定然很开心。”

刘婶子便跟着葡萄去了。

有人参片滋补,程阿婆的气色好多了,在刘婶子的搀扶下,能走到庭院里,和刘婶子闲话家常。

葡萄则是在厨房忙碌,她将豆腐一切为二。一份拌着小葱,一份两面煎成金黄色,边缘有焦黄,又取出来两枚鸡蛋,打了一锅的野菜蛋花汤。厨房里热气萦绕,葡萄却有条不紊,她切菜做汤,都显得干净利索。

程阿婆边和刘婶子说话,边看向葡萄,目光忍不住柔和下来。刘婶子同样转身看去,夸赞道:“葡萄这姐儿,你养的够好了。”

程阿婆语气缓慢:“是葡萄自己本性好。”

刘婶子想起程老大一家,不由得叹气道:“葡萄虽不是你亲孙女,却比你亲子亲孙都要孝顺。”

提及程老大,程阿婆的眉毛不禁皱起,她只喃喃道:“本性如此。还好,葡萄是个好的。”

刘婶子开始讨起葡萄的婚事,葡萄这般,在镇上的地位尴尬。葡萄模样俊,又善良能干,倘若她父母双全,嫁个秀才也是足够的。但葡萄没爹没娘,家中一贫如洗,可以匹配的儿郎,就变得少之又少了。

程阿婆对刘婶子说道:“我也操心这事,只是葡萄还没开窍。但我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可葡萄还小着呢,她要是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我也能安心。你若是有合适的,便帮着葡萄看着点,媒人礼定然不会少的。”

刘婶子轻笑:“你这叫什么话,没有媒人礼,我就不帮葡萄了?”

两人正说着,葡萄端着饭菜走了出来,她声音轻轻柔柔:“今儿天气正好,日头足,院子有风,便在院子里吃罢。”

程阿婆和刘婶子,自然没有意见。家中贫苦,但葡萄做饭,却不像寻常贫穷人家,少盐少油,滋味足够。刘婶子吃的腹饱,连声夸赞了葡萄厨艺精湛,买的豆腐也白嫩爽口。

葡萄心中记住了谢陵的名字,便总想着去瞧他。葡萄心中存着一分侥幸,倘若画师不是谢陵,是顾双儿听错了呢。

可葡萄又忍不住想,万一雨夜那日,和屏风前头的画师,都是同一人。那葡萄此生的两次出糗,都在谢陵面前了。而且,葡萄还骂过谢陵,说他是登徒子,可转头,葡萄自己又去做了酒娘子,这等她想要保守的秘密,却被谢陵发现了。若是……谢陵是小人,会不会将秘密公之于众,到时,旁人的议论纷纷倒是在其次,葡萄担心程阿婆不能接受。

葡萄便跑到周大夫家,躲在一颗合抱的柳树后面,悄悄地打量着谢陵的身影。

谢陵果真出现了。

他和周大夫并肩而行,身量却比周大夫高上许多。谢陵不像甜水镇的哥儿,如同野草般肆意生长。谢陵像被人精心裁剪过的柳条儿,是要被放在白玉瓷瓶中,好生供奉一般的精致俊美。

葡萄看着谢陵的身影,脸颊蓦然变的桃粉。谢陵似有所觉,他转过身来,发现了藏在柳树后的纤细身形。谢陵和周大夫说了几句,便朝着柳树走来。

葡萄垂首抬头之间,便看到谢陵近在咫尺,那张脸在葡萄面前放大。屏风后模糊的人影,雨夜朦胧的身形……一切都开始变得清晰,就宛如一副画,从简单的几笔勾勒,逐渐有了形态神情。

先开口的,不是葡萄,而是谢陵。

“我从未做过登徒子。”

葡萄的脸蛋,顿时变得火辣辣的,她轻声解释:“那日,是我太过慌张,误会了你。”

谢陵没有说话,但他脸色平淡,显然是没有在意葡萄的话。谢陵垂首,看着面前羞窘的葡萄,心中觉得无趣,便转身离开。

葡萄却突然唤住谢陵,支支吾吾道:“杏花坊的事,你可否——不向旁人提起。”

谢陵拢眉,他没有想到,葡萄愿意做屏风后的美人,却没有胆量接受随之而来的非议。谢陵淡声道:“我没有空闲,议论旁人的事情。”

他声音冷淡,却是同意了葡萄的请求。这让葡萄分外感激,看向谢陵的目光也温和许多。

回家的路上,葡萄心想:谢陵,也是个好心人。

在杏花坊的日子久了,葡萄竟觉得,此处是个好地方。他们前屋后院,并不连通,男女不会碰面。平日里,葡萄踩酒曲时,还能和身旁的顾双儿,说些小话,谈论着镇上哪家的布料最结实,穿上几年都不会破,哪家的布料轻薄又容易褪色,定然不能去他家买布料,裁剪衣裳。

葡萄旁敲侧击地询问过顾双儿,她做酒娘子之事,为何会被传的沸沸扬扬。在杏花坊做工的,都是举家瞒着,唯恐被人知道了,败坏名声,不好议亲,但顾家却反其道而行之。顾双儿将手搭在支撑的竹竿上,语气轻飘飘的:“自然是,我爹娘不想我出嫁。”

葡萄不懂。

顾双儿笑她:“你可真是个傻的,我做酒娘子,家中有米有肉可吃,爹娘自然不想我嫁出去。他们啊,恐怕想要我做一辈子酒娘子,供着他们吃穿不愁才好。”

葡萄拢眉,轻声道:“血缘亲情,怎么会如此……”

话未说完,葡萄便想起,自己便是被亲生爹娘扔到雪地里。如此看来,骨肉至亲,做出冷血之事,也算寻常。

秦娘子喊着几个酒娘子,去搬酒坛。

葡萄依偎在竹竿旁,侧脸望去,只见朱红酒坛上,正贴着一张屏风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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