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第一次见到沈亦燃,是在盛夏的午后。
他是私立中学新来的国文老师,二十一岁,穿洗得柔软的米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间细瘦的骨节,说话时声音温温柔柔,像浸了凉水的蜂蜜,连眉眼间的笑意,都淡得恰到好处。而沈亦燃,是全校闻名的麻烦少爷,二十岁,顶着一头微卷的黑发,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领口松垮地敞着,眉眼锋利,浑身都透着易燃易爆的狂躁,刚在教务处砸了办公桌,正被校领导训得不耐烦,一脚踹在走廊的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沈同学,”林知夏走过去,声音没有半分责备,只带着几分温和的耐心,“栏杆会坏,也容易伤着自己。”
沈亦燃转头瞪他,眼神桀骜又暴戾,像一头被惹毛的小兽:“关你屁事?新来的?少管老子。” 说着,抬手就要推他,却被林知夏轻轻按住手腕——林知夏的手很软,温度偏低,按住他躁动的手腕时,竟奇异地让他顿了顿。
“我是林知夏,你的国文老师。”林知夏没松开手,也没生气,只是平视着他,眼底没有厌恶,没有畏惧,只有一片平静的温柔,“不管你有什么烦心事,别拿自己和东西撒气,好不好?”
那是沈亦燃第一次,没对主动搭话的人恶语相向。他从小活在破碎的家庭里,父亲酗酒家暴,母亲早逝,没人教过他怎么温柔,怎么好好说话,狂躁和暴戾是他保护自己的铠甲,也是他刺伤别人的利器。所有人都怕他、厌他,骂他是没教养的疯子,只有林知夏,敢伸手碰他,敢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他,敢轻声细语地劝他。
从那天起,林知夏成了沈亦燃的例外。
沈亦燃依旧狂躁,依旧会和人打架,会逃课去酒吧,会把课本撕得粉碎,但他唯独不对林知夏发脾气。他会偷偷蹲在林知夏的办公室窗外,看林知夏批改作业,看他低头写字时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看他温柔地安抚犯错的学生;他会在林知夏下班时,不远不近地跟着,赶走那些想找林知夏麻烦的小混混,却从不肯露面,只在林知夏回头时,飞快地躲起来;他会把别人送的、自己不喜欢的小蛋糕,偷偷放在林知夏的办公桌上,别扭地附上一张歪歪扭扭的纸条,上面写着“不要浪费”,却没敢署名。
林知夏都知道。
他知道沈亦燃的别扭,知道他的狂躁背后是无尽的孤独和脆弱,知道这个浑身是刺的少年,只是想被人好好爱着。他没有点破沈亦燃的小动作,只是会在第二天,把温热的牛奶放在沈亦燃的课桌里;会在沈亦燃打架受伤时,温柔地给他包扎伤口,轻声说“下次别这样了,我会担心”;会在沈亦燃逃课的时候,找到他常去的天台,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念诗,念那些关于温柔、关于救赎的句子,不催他回去,也不责备他。
“林老师,”有一次,沈亦燃躺在天台上,望着漫天晚霞,声音沙哑又别扭,“我是不是很糟糕?所有人都讨厌我。”
林知夏侧头看他,少年的侧脸锋利又脆弱,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自卑和惶恐。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沈亦燃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不糟糕,亦燃。你只是没被好好对待过,所以才学会了用最锋利的样子保护自己。在我这里,你可以不用伪装,不用暴躁,你只是沈亦燃,是我想好好对待的人。”
那天的风很温柔,晚霞很美,林知夏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沈亦燃荒芜黑暗的世界。沈亦燃猛地转头,眼眶通红,平日里狂躁暴戾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少年人的脆弱和委屈,他伸手,紧紧抱住林知夏,声音带着哽咽:“林老师,别丢下我,好不好?我会好好听话,我不打架了,我不逃课了,你别丢下我……”
林知夏轻轻回抱他,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地安抚:“不丢下你,亦燃,我一直都在。”
那之后,沈亦燃真的变了,那份被救赎后的温柔,细碎又真切,藏在每一个不起眼的瞬间里。他不再把校服搭在肩上,而是规规矩矩地穿好,领口扣得整齐,哪怕偶尔还是会烦躁地扯一下,也会在想起林知夏的话后,慢慢抚平;他不再撕课本,反而会把林知夏讲过的课文,一笔一画地抄在笔记本上,字迹从歪歪扭扭变得工整,哪怕有字写错,也不会暴躁地揉掉纸张,只是轻轻划掉,重新书写,页脚还会偷偷画一个小小的太阳——那是他眼里,林知夏的样子。
他开始学着温柔待人,不再对同学恶语相向,有低年级的学生不小心撞到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推开呵斥,而是僵硬地站着,别扭地说“没事”,甚至会下意识地扶对方一把,说完就耳尖发红,飞快地转身躲开;他会记得林知夏不爱吃香菜,每次偷偷给林知夏带早餐时,都会特意嘱咐老板去掉香菜,递过去时却嘴硬地说“顺路买的,没人吃才给你”;他不再逃课去酒吧,而是会留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坐在林知夏身边看书,哪怕看不懂那些晦涩的国文典籍,也会耐着性子翻下去,只是偶尔会偷偷抬头,看着林知夏温柔的眉眼,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欢喜和眷恋,一旦被林知夏发现,就会慌忙低头,耳尖发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就连骨子里的狂躁,也被林知夏的温柔一点点抚平。有一次,有人故意挑衅他,骂他是没妈的野种,换做以前,他早就冲上去大打出手,可那天,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眼底翻涌着暴戾,却在想起林知夏“别拿别人的错惩罚自己”的叮嘱时,慢慢松开了拳头,只是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转身就走,没有争辩,也没有动手。回去后,他找到林知夏,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委屈和不甘:“林老师,我没打架,我听话了,对不对?” 林知夏伸手,轻轻抚平他皱起的眉峰,温柔地说“对,亦燃做得很好”,他就会瞬间平静下来,乖乖地靠在林知夏身边,像一头被安抚好的小兽。
林知夏看着他的变化,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他知道,救赎是双向的,他救赎了沈亦燃的孤独和狂躁,沈亦燃也填补了他内心的空缺,让他平淡的生活,多了几分鲜活和热闹。他们没有说破那份隐晦的情愫,却有着旁人不懂的默契,一起在清晨的校园里散步,沈亦燃会主动走在外侧,小心翼翼地护着林知夏;一起在办公室里看书,沈亦燃会偷偷给林知夏泡一杯温热的茶,学着林知夏的样子,轻轻吹凉;一起在天台看晚霞,沈亦燃会安静地靠在林知夏肩上,不再说那些暴戾的话,只是轻声说着日常,日子温柔又平静,仿佛这样的时光,会一直延续下去。
可命运的恶意,从来都不会因为温柔而停歇。
沈亦燃的父亲,因为欠下巨额赌债,被债主找上门来。那些人凶狠残暴,找不到沈亦燃的父亲,就把主意打到了沈亦燃身上,他们闯进学校,扬言要把沈亦燃带走抵债。沈亦燃骨子里的狂躁又被激发出来,他抄起身边的凳子,就要和那些人拼命,眼神里满是暴戾,像极了以前的自己,可他的余光瞥见身后的林知夏,动作却顿了顿——他不想让林知夏看到他暴躁的样子,不想让林知夏失望。
“亦燃,别冲动!”林知夏冲过来,挡在沈亦燃身前,温柔的脸上满是急切,“我来解决,你别出事。”
“林老师,你让开!”沈亦燃红着眼,想把林知夏拉到身后,“这些人不是好东西,我不能让你受伤!” 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怕过什么,可这一刻,他怕了,他怕那些人伤害到林知夏,怕自己唯一的光,被熄灭,怕自己好不容易变得温柔,却还是没能护住最想护的人。
混乱中,债主手里的刀,朝着林知夏刺了过去。沈亦燃想都没想,猛地推开林知夏,自己硬生生接下了那一刀。锋利的刀刃刺入腹部,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校服,也染红了林知夏的眼睛。
“亦燃——!”林知夏疯了一样冲过去,抱住倒在地上的沈亦燃,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温柔的语气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绝望,“坚持住,亦燃,我送你去医院,你坚持住……”
沈亦燃靠在林知夏的怀里,腹部的疼痛让他浑身发抖,可他看着林知夏泪流满面的样子,却突然笑了,笑得很虚弱,却带着几分释然,几分温柔——那是他第一次,笑得这样温柔,没有桀骜,没有暴戾,只有纯粹的欢喜和眷恋,和他平日里偷偷看着林知夏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林老师,”他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是随时都会消失,“对不起……我还是没忍住,还是惹麻烦了……我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不怪你,亦燃,不怪你,”林知夏紧紧抱着他,泪水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是我不好,是我没保护好你,你别说话,保存体力,我们马上到医院了……”
“林老师,”沈亦燃轻轻握住林知夏的手,他的手很烫,沾满了鲜血,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我好像……没那么糟糕了,是不是?我听你的话,不打架了,不逃课了,我学会写字了,我也会温柔待人了……我是不是,配得上你的温柔了?”
“配得上,亦燃,你配得上,”林知夏哽咽着,一遍遍地重复,“你一直都配得上,是我最好的亦燃,是我最想好好对待的人……你再坚持一下,我们还要一起看晚霞,一起抄课文,一起……”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沈亦燃握着他的手,缓缓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脸上还残留着浅浅的笑意,温柔得让人心碎。那一刻,盛夏的风突然停了,晚霞依旧绚烂,却再也照不进少年的眼底,也再也暖不透林知夏的心。
沈亦燃走了,那个曾经狂躁暴戾、浑身是刺,却被他温柔救赎,慢慢褪去锋芒、学会温柔的少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盛夏,永远停在了二十岁的年纪。
林知夏没有疯,也没有垮,只是从此,温柔成了他的铠甲,也成了他的枷锁,温柔未改,爱意未消,只剩满身孤寂与执念,日复一日,在回忆里反复凌迟自己。
他依旧留在那所私立中学,依旧是那个被学生敬重的国文老师,穿洗得柔软的米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说话时声音依旧温温柔柔,可眼底的光,却随着那个少年的离去,彻底熄灭了,只剩化不开的悲凉,淡得像雾,却重得压心。
办公室的桌面,永远保持着两人曾经的模样。左边是林知夏的教案和羊毫笔,右边是沈亦燃没抄完的笔记本,页脚的小太阳被摩挲得发毛,旁边放着一杯永远温热的茶,没有香菜的早餐每天准时出现,像是那个别扭的少年从未离开,只是又偷偷躲起来,等着看他发现时的温柔眼神。
他依旧会在清晨绕着校园散步,下意识地走在外侧,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腕间——那里曾被沈亦燃紧紧攥过,带着少年滚烫的温度,如今只剩一片冰凉。路过曾经沈亦燃偷偷蹲过的窗下,他会停下脚步,轻声喊一句“亦燃”,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却再也没有那个耳尖发红、慌忙抬头的身影。
傍晚的天台,成了他唯一的归宿。他依旧带着两本书,一本是自己的,一本是沈亦燃的,安安静静地坐在曾经并肩的位置,念那些关于温柔与救赎的诗,念到“余生漫长”时,总会哽咽着停下,转头看向身边的空位,眼底空洞得可怕,却又带着几分偏执的期待,仿佛下一秒,那个少年就会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林老师,我又走神了”。
他会一笔一笔,替沈亦燃补完没抄完的课文,字迹温柔工整,却在写到沈亦燃名字时,反复停顿,指尖颤抖,墨汁晕开,像极了当年少年笨拙写字时的模样。补完一页,他会轻轻抚摸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低声呢喃,语气是旁人从未听过的缱绻与委屈:“亦燃,你看,我陪你抄完了,你说好要好好听话,怎么就食言了?”
有学生问他,“林老师,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呀?”
他会温柔地摇头,眼底却泛起水光,轻声说“是呀,在等一个很乖的学生,他只是走得有点久”——他从不肯说沈亦燃走了,只肯说他“走得久了”,像是只要一直等,那个少年就会踩着盛夏的晚风,笑着朝他走来,依旧是那副桀骜又炙热的模样,会别扭地递给他一块小蛋糕,嘴硬地说“没人吃才给你”。
他再也没有给别人泡过温热的茶,再也没有揉过别人的头发,再也没有说过“我会担心你”这样的话。那些专属沈亦燃的温柔,被他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执念,每一次触碰,都疼得无法呼吸,却又舍不得放手。
后来,每到盛夏,校园里的晚霞依旧绚烂,林知夏依旧会坐在天台上,抱着沈亦燃的笔记本,从日落坐到月升。他的温柔里,永远藏着一个二十岁的少年,藏着一段未说出口的情愫。
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没有疯癫错乱的执念,只有细水长流的孤寂,和日复一日的思念——是少年教会他鲜活,他却只能带着这份鲜活,在漫长岁月里,温柔地守着一场空,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眼底的温柔,连同对少年的思念,一起埋进盛夏的风里,只剩一句未说出口的“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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