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十年。
小树林绵延成片,化作大树林。
九执早已不再年轻。
失去法力后,她无法抵抗衰老,皱纹爬上她的眼角。顶着烈日,日复一日的种树,让她皮肤粗糙。
郁仪坐在大石上,看她佝偻着腰挖坑。
“值得吗?”
他每天都要询问一句,也只问一句。
因为九执的答案永远是“值得”。
“你就要死了。”郁仪盯着九执的背影。
“等你死了,封印自解。我想好了,人族太过贪婪,我不喜欢。到时候,我会引下天水,杀光你所有的同族。”
他语气轻快,仿佛在讨论篱笆旁的花不好看,准备拔了种新的。
“妖就很好!他们毛茸茸的,有的长鳞、有的带角,有三条腿的,也有一条腿的。我喜欢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声音清脆悦耳,可是落在九执耳中,却让她遍体生寒。
“来帮我挖坑。”她的话很短,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计划。
郁仪坐在石头,目露迟疑。这是九执五十年来,第二次要求他挖坑。
“将死之人,如此恳求,吾同意了。”他抬抬下巴,从石头上跳下来。
少年轻轻挥袖,大地瞬间裂开整齐的坑洞。
这是他的权柄。
天地间,但凡有太阴之气存在的地方,纵使被封印了全部力量,他依旧能号令自如。
九执放下铲子,直起身,开始往坑洞中放树、填土、浇水。
种树的进度一下子快起来,树林肉眼可见的蔓延开来。
万里荒芜大地,有一角绿起来。
又是十年。
九执一日日老去,眼睛模糊,看不清,也走不动。
现在,挖坑、放树、填土都是郁仪在做,她能做到,就是轻呼一声“水来。”
终于,在一个炽热的夏日,她跌坐在地,无神的眼睛望着天穹。
郁仪满脸悲悯地看着她:“凡人,你要死了!”
他体内的太阴之力正在复苏,挥挥手,一角树林被罩在结界中。
终究是花费了十年时间,等会放天水涤荡大荒时,他不希望自己的树林被摧毁。
少年哼着小曲,蹲在九执身边,等她咽气。
“你为何要护着这片树林?”老妪的命不久矣的声音,沙哑难听,恍若鸦鸣。
“我愿意。”郁仪摇摇头,继续聚精凝神地看着她。
九执突然笑了,她艰难地抬起手,按在少年胸口,收回了困住他的法力。
“我解除了你的封印,你呢?”她一字一顿。
郁仪轻笑:“等你死了,太阴之力自然会回来,我不着急。”
他细细打量着九执的神情,等了许久,她依旧面色平静,不见气馁、失望、怨恨、祈求。
老妪昏黄的眼,和许多年前的少女一样,平静清澈。
“罢了。”他怅然若失,一点点抽出九执体内的太阴之力,仿佛生怕取得太快,弄疼了她。
他盯着九执。
郁仪漆黑的眸子里,九执的白发变黑,皮肤逐渐光滑有弹性,狭长的凤眸恢复往日神采。
她猛得伸手扣住少年的腕,眼神恣意张扬:“我说过,你是我的!”
郁仪猛得清醒过来,他再次被封印了。
“该死的凡人!”他咬牙切齿,“吾会亲手杀了你!”
*
大荒传闻,无涯消失了六十年,被传已经陨落的掌教,今日回来了。
还带着一个男宠。
“师尊,你没死真是太好了。”青晏眼泪汪汪,扑上来抱住九执的腿。
九执微微蹙眉,还是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泪:“傻孩子,我回来不应该高兴吗?哭什么?”
青晏笑起来:“师尊,你得到太阴化身的神器了吗?”
九执摇头。
“我需要闭关。”她转身离去。
行走间,腰间的弯月玉佩穗子打在裙摆上,一摇一摆。
等九执出关,寂寥了六十年的无涯山门,再次热闹起来。
慕名而来的人和妖,纷至沓来。
他们惊讶地发现,往日里随侍九执上人的青衣小道童,不知何时竟换了人。
换成个成日里板着脸的红衣少年。
“咚”少年满脸不悦,重重将香炉砸在地上,香灰溅得满地都是。
“郁仪,扫干净!”九执轻喝一声。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搓搓指头,凭空刮起一阵风,将香灰吹散。
“啊!我的眼睛!”离得最近的一只螭虎惨叫起来,它眼睛很大,第一个受害。
周围人见状,纷纷用袖子盖住脸。
等香灰散尽,众人头顶一片白。
青晏咬牙:“师尊,他…”
郁仪满脸不在乎,抱着胸,走到九执身后,松松垮垮站在那,用挑衅的眼神盯着青晏。
似乎在用目光告诉他:再多嘴,就给你眼里也扬些灰。
九执拱拱手:“童子不懂事,大家见笑了。”
底下的修士纷纷摆手,表示不介意。
毕竟,九执道法高深。对他们而言,听道才是最重要的。
九执轻笑着扫了他一眼。
“今日,讲炼器之道,从抹去天地造化之物的灵智讲起。”
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
无涯后山,郁仪随意寻了坐顺眼的山峰,化作本体,悬在山上。
丝丝缕缕太阴之力逸散,山上的荒草疯长起来。
等到九执讲道完毕,已经有小半个无涯被荒草覆盖。
她站在草最高最密的地方,里面传来冰冷的揶揄声:
“上人是来抹去我的灵智的吗?您瞧着用我炼制什么合适?”
九执哑然失笑。
“你误会了。”
弯月化形,郁仪抱着胸,站在她面前:
“什么时候放我离去?”
“你失了一半的本源,若是放你离去,你会被人捉走炼化的。”九执耐心解释。
郁仪用讥诮的眼神上下扫了她一番:“一半?你倒是瞧不起我。”
他左手虚托,一个近乎满月,但是不太圆的月浮现而出。
“看清楚了,这样的我还有很多。”
他补充了一句:“你死了,我还活着好好的呢,不用担心我。”
九执没有接他的话,反而自顾自说道:
“我是人族,传授的道法,妖族修炼不易。你是太阴之力化身,为何不留下来,和我一起,广开山门,传业授道。”
郁仪冷笑一声:“不过是些追名逐利的贪婪之辈罢了,他们求你,不过是因为你强大,等学了你的道,他们转眼就会把你踩在脚底下。”
九执凝声:“可愿与我打赌?”
“赌什么?”
“他们若是你说得那样,我便从此追随于你,纵使你要涤荡世间,我也帮你;若不然,你便随我修道,从此长居于无涯。”她说话的时候眉眼弯弯,像只狐狸。
郁仪挑了挑眉:“你已经输了。”
“以百年为界!”九执伸出一根指头,在眼前比划了一下。
“一言为定。”
翊离没有多说话,他挥袖扫去满山荒草,一座大殿拔地而起。
站在殿门口,他托着腮,思索片刻,在空空的牌匾上写下“月殿”两个字。
“我修太阴之力,我这一脉,就称‘月’吧。”他对着九执随声道。
在往后的百年里,无涯闻名大荒。人妖两族修士,纷纷慕名而来求道。
人族入日之一脉,妖族入月之一脉。
二人专于授业,再未见面。
大荒中的杀戮也减少许多,一片欣欣向荣。
直到百年之期到的这天。
九执再次找到郁仪:“如何?你该认输了。”
郁仪站在无涯峰上,凝视着山下人潮来往如织的山道,默不作声。
此时的无涯已经有了几分后世的景象,仙阙连绵,灵禽啼鸣,道韵悠然。
“我要告诉你,这世间,利益才是本质。”郁仪长笑一声。
“虚寰,你寻了我两百年,为何不现身?”他对着人群中一个黑衣青年高声道。
“是你,孽障,还敢现身!”密集的空间裂隙织成一张大网,将郁仪团团围住。
“大胆狂徒!”
“放开月脉主!”
“师尊!”
月峰上,许多修士愤愤不平,高声怒骂。
有几个脾气急的,已经撸起袖子,祭出法器,准备一战了。
虚寰飞到半空,指着郁仪:
“他就是两百年前,打破天穹的罪魁祸首,他害死了多少生灵。”
地上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不可能。”一只背上长角的狐狸率先出声质疑。
“九执上人,天倾之时,你也在场。”虚寰转眸看向九执,“你来为大家解释。”
九执沉凝片刻,小心地说:“我当日赶到,郁仪确是在场,但是我并未亲眼看到他打碎了天穹。”
无涯弟子纷纷点头。
“这不能证明和月脉主有关。”
“你是在诬陷。”
“卑鄙!”
虚寰摇摇头,继续道:
“天穹崩碎,波及到小半个大荒,多少人的骨肉至亲、家人朋友遇难。他是太阴之力化身,做下这等恶事,你为何要替他掩饰?”
听到太阴之力化身几个字,很多人脸上神色悄然变化。
太阴之力是天地造化之力,就是得到一缕,从此也能道途坦荡,没有瓶颈了。
“月脉主,真的是你做的吗?”一个刚来无涯的小修士大着胆子问道。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郁仪望着九执,声音柔和。
九执隔着空间裂缝,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
她早有准备。
九执伸手,一朵小小的金色莲花浮现而出:“若是他做的,犯下如此杀孽,他必有业障加身。这是功德金莲,一试便知。”
说罢,她将功德金莲祭到郁仪头顶。
金光照耀下,他浑身澄澈,无半丝业力。
“如何?如此可证明我无涯月脉主的清白了吧!”九执声音清脆,响彻云霄。
虚寰看到,亦是点头:“我没有意见了。”他撤去了困住郁仪的空间牢笼。
“等等,我不同意!”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站了出来。
“谁知道你这玄黄金莲有没有作假?再说了,他即使无半丝业力,焉知天穹之事不是他做的,许是他这些年多做善事,消了业力。”
现场,许多人纷纷附和老者的说法,其中甚至不乏无涯弟子。
郁仪眼中满是嘲笑:“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我们都有至亲因天穹破碎而殒命,你要补偿我们。”老者贪婪地舔了舔嘴角,“就每人一缕你的本源太阴之力吧。”
听到老者这话,意动的修士更多了。
九执的脸冷下来,郁仪虽然是太阴之力化身,可是本源太阴之力也没多少。
若是给每人分一缕,他恐怕都无法维持人身,要沉睡万年,才能再次化形而出。
郁仪站在月峰上,对她比了个口型。
是“贪婪”两个字。
无形的力量将九执束缚住,她动弹不得,心中焦急。
不对劲!郁仪要做什么?
下一刹,红衣少年骤然飞起,他身后浮出一轮血色圆月。
九执心中不详预感更重,他何时竟修复了圆月本源?
“有多少人需要补偿,请站在我面前。”少年话语温润柔和。
老者昂起胸,带头站到他面前,随后大半数修士都更了过来。
有便宜不占,就是吃亏!
“郁仪,你不需要如此。”虚寰皱眉,出声阻挠。
随即他瞪着下方的修士,“你们这些人,莫要趁火打劫,快快散去。”
郁仪摇摇头,示意不需要。
背上长角的小狐狸急得呜呜叫,它叼住郁仪的袍角,试图拖他离开。
“还有人吗?”郁仪继续询问。
人群波动了几下,终究是没有人再站出来。
“很好,皆死!”他张开双臂,肆意大笑,衣袂翻飞恍若血色飞鸟。
他背后的血色圆月坠下,站出来的人,纷纷化作齑粉。
功德金莲还未收回,只见金光照耀下,郁仪身上升起缕缕黑气。
衬得他玉一样的肌肤,染上几分寒意。
“想要太阴之力的,想报仇的,都来找吾。”
郁仪甩下一句话,瞬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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