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日起,大荒天穹的缺口自己愈合了。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没有涤荡天地的天河之水,暴烈的灵气变得平静起来,四时有序,万物井井有条。
人妖二族的修士,迎来了一段平稳繁盛的时期。
很多修士发现,虽然夜晚的月是血一样的颜色,可是吐纳月华,照样能淬炼躯体,增长法力。
于是,魔月一说,渐渐绝迹。
而妖族发现:相较于吞吐日精,月华更适合妖族体质。
惊喜之下,他们纷纷争先供奉血月,在每月的望月和朔月奉上香火祭品,祈求月神保佑。
如此,过去了万年。
这万年里,郁仪和九执再未见面。
他们一个是日,东升西落。一个是月,只在夜晚出现。难有见面的机会,或许,也不想见。
*
大荒之上的高空中,有一片连绵起伏的宫阙。
非人力修建,而是天道造化形成。
修士融合天道规则后,周身逸散道韵,会不由自主的影响周围的生灵和环境。
天道造化九重宫阙,就是为了隔离神明的力量。
万年时光,让郁仪和九执渐行渐远,可是虚寰和昃弦却一天天混熟了。
“大头,看看他们在干什么?”昃弦兴致勃勃地推着虚寰。
他反复解释,解释得已经厌倦:
“别叫我大头,我本体是开明兽,虽然有九个头,但是都差不多大。”
昃弦:“行了,知道了。”
虚寰无奈,他挥手化出一面镜子,是时空之力凝就,能悄无声息窥视到和他修为差不多的修士。
其实,也就是神明了。
镜子里,郁仪斜睨了一眼,旋即冷声:“昃弦,你看够了没有。”
下一刹,他从镜子里跨出,站在二人对面。
与此同时,九执也骤然出现:“虚寰,你找我有什么事?”
二人相视无言,同时转身,准备离开。
虚寰和昃弦突然合力封住了时空。
“你俩何至于此?”他们异口同声。
郁仪挑了挑眉,讥诮道:“倒是不知道,昃弦你竟兼职了媒婆?”
昃弦摇头:“这不是我的主意。”
虚寰不解:“你为什么要避着九执呢?你们的关系明明那么好?”
“你看着她和昃弦关系很好,她没有告诉你吗?”郁仪挥袖震碎封印,转身离开。
九执眼眶泛红,她按了按眼角,转头望向昃弦。
昃弦不自在的躲避开她的视线。
九执侧移了几步,站在她面前:“告诉我。”
昃弦无奈。
“很简单,他本就是天地的一部分,虽然化形而出,本就无爱无恨。纵然喜欢过你,可他如今融合了天道规则,他早已不是他自己,你可以把他看做是天上的红月。”
九执:“你也是天地之灵,你为什么没事?”
昃弦耸了耸肩:“我虽然和他一样,可是我司掌时间呀。我将过去的自己截取到现在,自然不会受影响。”
她摆摆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做不到,他的力量远强于我。”
九执满眼失望,无意识地摩挲着坠子。
“他把这个给你时,应当已经和你道别了。”昃弦指指望月,“他早知道结局,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无需愧疚。”
九执的眼睛黯淡无光:“他从来没有告诉我。”
昃弦讥诮道:“告诉你有用吗?你拍拍良心,再给你一次、无数次机会,你还会那么选。”
昃弦:“你永远不会选他。”
九执垂下头,默不作声。
昃弦忽然转移了话题:“再说了,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看你那小徒弟,叫青晏的,就很不错。”
她絮絮叨叨讲起青晏的好来。
虚寰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好了别说了,让她一个人待会。”
他化出一道空间之门:“这扇门,通向你最想去的地方。”
九执僵硬地跨入,她也不知道自己最想去哪里。
无涯?命湖?
没想到,出来竟然是虚寰的寝殿。
虚寰看着她目瞪口呆:“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执心念一动,她拽住他的袖子:“我不信昃弦的话,你开道门,我想看看郁仪。”
她拽下颈上戴着的望月,“用它施法,不会被郁仪察觉。”
虚寰挠挠头:“这不太好吧!”
“出了问题,你就说是我逼你的。”她用曜日神力凝出把神剑,架在虚寰脖子上。
“我现在威胁你了。”
虚寰苦笑,真是小两口打架,旁观者遭殃。
*
命湖,水榭。
昃弦和郁仪相对而坐。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昃弦握住拳头,然后缓缓伸出三根指头。
她收回一根指头:“第一件事,答应你融合时间规则。”
“第二件事,告诉九执那些假话。”她收回第二根手指。
昃弦摇晃着最后一根指头:“第三件事是什么?记住,我做完这件后,你就要代替我以身合道,补全天道缺陷。”
郁仪和昃弦,是这个世界唯二由天地直接造化的生灵。
他们身负天命,生来注定要辅助天地运转。
可惜天地之力有限,一次性造化了两个,导致天地有缺。
所以,他们注定有一个人要以身合道,补全天道。
为此,他们争执了万年,如今终于有了结果。
郁仪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接受了命运,他取出设计好的阵图递过去:
“大荒太大,这么多种族混在一起,打个不停。我希望你带头,联络诸神,大家合理将大荒分成六界。以界渊阻隔,这样能永远减少纷争。”
昃弦接过,细细查看:“治标不治本,不过也算是个妙招。你为她如此筹划,她当真能领情?”
“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眸中满是温柔。
郁仪将手上盘玩着的弦月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的道统,你随便找几个弟子,传下去吧。”
“这万年里,闲着无聊。打打杀杀太累,我一直在研究封印之术,有所小成。让这些术随我而去,未免可惜。”
“好。”昃弦接过弦月,“它叫什么?”
郁仪:“苦海无涯,舟楫难渡,就叫月海吧,希望我的后人,能快活些。”
他忽然补充一句:“划分六界时,把阵眼设在九执身上,这样她力竭需沉睡百年,等她醒来一切都已经结束。”
昃弦点头,她心中不知为何,酸涩难过。
郁仪忽然笑起来。
“别愁眉苦脸,不过是以身合道啦。没过万年总还是能清醒一次,你若是想我,可以来看我。”
他悠悠然站起身,抱着手臂踏水而行,穿过命湖,消失在天际。
*
九重天阙。
盯着空无一人的命湖,九执沉默了许久。
“其实也不是很糟糕啦。”虚寰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我算是神明,睡一觉就是万年,四舍五入你每天都能和他见一面。”
“这不一样。”
她转身离去。
留下虚寰在原地,独自叹气。
没想到,这代价,付出了万年还没有结束。
他想,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自己还会和九执一起,追着郁仪要解决办法吗?
人性,何其自私。
有时候,循着溪流而上,寻到的不是源头,而是一方被挖开的小湖。
亦或是水獭崩塌的巢穴。
*
九重天阙望出去,是苍茫的一片。
不见星光,也无日月。
浮在空中,让人的心也跟着没有着落。
若是神多些,就会觉得好些。
昃弦带着一个长发拖地的俊美青年,走过云海上的回廊。
她声音轻快:“玄央,欢迎加入。”
青年羞涩地点点头,他一向不善言谈。
二人来到一处广场。
这里早已站了七八个人。
昃弦一一介绍:“这是日神九执、月神郁仪,他是司掌空间的虚寰,你可以叫他大头。”说最后几个字时,她压低了声音。
“这几个是管五行的,都是九执的徒弟,分别叫青晏、铄渊、沧溟、熇瞳、壤歌。”
她吐了吐舌头:“名字都些绕口,不过他们很少出来,你也不用记。”
几个人里,只有青晏则微微颔首示意。
玄央则手足无措地向青晏回礼,他打心底里觉得青晏很亲切,或许是二人掌握的道则有些类似吧。
昃弦清清嗓子,宣布:“我们开始吧。”
他们站成一个圈,同时掐印。
十道颜色不同的神辉贯穿天际,结成一个巨大的阵眼。
玄央身具创生和消陨两种力量,他衔接阵首阵尾,将众神力量贯通融会。
大荒在这股伟力之下,缓缓分层。
其中坚硬结实的两块,化作仙界和魔界,能承载更强的力量。
灵力平均、环境宜居的部分,则拼凑在一起,化作人界。
妖界则由天地灵力极浓郁或极荒芜的部分组成,它上限极高,不输仙魔二界;下限也很低,常有区域千里荒芜,寸草不生。
至于破碎幽沉的部分,则被揉成一团,坠为幽冥界。
九重天阙贯穿诸界,是为中心。
虚寰和昃弦握住手,一起发力,界渊缓缓升起,阻隔在诸界之间,形成壁障。
六界格局,至此初现。
诸神缓缓撤力。
郁仪拦腰抱着脱力晕过去的九执,将她放在九重天阙。
“后会无期!”他最后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头也不回地离去。
*
命湖。
郁仪站在湖面上,静静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其实也是圆满的一生。
他化形没多久,就遇到了九执,跟着她走遍这个世界,看到了许许多多人间风物。
他和昃弦注定只能活一个,但最后俩人却成为了朋友。即使没有三件事的约定,昃弦依旧愿意帮他。
他还养过一只乘黄,每天摸着毛绒绒,心情也好了许多。
郁仪释然一笑,闭上眼睛。
他的身躯开始缓缓消散,化作菁纯的太阴之力,融入天地。
忽然,一轮望月定住他消散的身体。
郁仪睁开眼睛。
九执握住他的腕:“你以为瞒过了我?我早说过,你是我的。”
她嘴里说着狠话,眼却控制不住地红了。
“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他声音低沉而柔和,“所以,请放开我。”
“不!”九执声音里带了哭腔。
郁仪:“每隔万年,我们都能见一面。算起来,咱们见面的频率还变高了。”
九执摇摇头:“都这个时候,你还说笑话。真的,一点也好笑。”
她踮起脚,亲亲吻了他的唇,软软的,凉凉的。
“我要惩罚你!由你来等我!”
她说完,将望月按入郁仪的胸口。
望月虽然是郁仪的一部分,但他早已送给九执,他自己也无法操控望月。
望月是他最强大的本源碎片,将他牢牢定住,动弹不得。
“不要!”郁仪声音颤抖。
九执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一滴眼泪落入湖中。
她的躯体消散了。
在最后一缕曜日神力消失前,她忽然用口型说出两个字:
“骗子!”
望月的束缚消失,郁仪踉跄着伸出一只手,想抓住最后的一缕金色神力。
然而他指尖稍一触到,那缕灵力就散了。
郁仪泪流满面,他耳畔响起九执最后的话:
“找到祂,抹掉祂!”
他的泪滴入命湖,和九执的泪融在一起,化作一尾鱼。
数万年来,只长莲花的命湖,第一次有了活物。
那尾鱼,摇曳着用鳍划开水面,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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