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来得不是时候，正好赶上了蛊村十年一次的献祭。

“抱歉，按理来说，远来是客，我们本应举办仪式欢迎你，只是最近村里要举行献祭，实在不宜太过张扬，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将一杯热茶端到华音面前，傅将成的语气显得有些歉疚。

一下子涨红了脸，华音连忙摆手，惶恐道：“啊不妨事不妨事的，人家都嫌蛊师不祥，见到我就要把我往外头赶，贵村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敢再奢求什么呢。”

傅将成笑笑：“姑娘不必惊慌。这里人和姑娘一样，都是走投无路被迫来到这里讨个生计的。村口的空屋已经在着人打扫了，稍后姑娘便可入住。”

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谢，华音端起茶杯呡了一口，看上去颇为激动欣喜，应该是在高兴自己终于有落脚之处了。梁维桢站在一旁看着，估摸着傅将成大抵还没把献祭的所有细节告之于她，心下一声叹息，倏而耳侧掀起一片竹帘响声，转头去看，在门框边瞧见一高一矮两个小女孩。

两个女孩年纪不大，看上去应该不超过七岁。高些的那个皮肤偏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生得极为水灵，令人过目不忘。矮些的那个则要白上许多，好奇地看着华音头顶的银冠，似乎是想进来说话。

看到两个孩子的刹那，傅将成的脸色微微一凝，随即向高些的女孩招招手，温道：“萁儿，怎么站在那里啊，快过来，和华音姐姐打个招呼。”

萁儿？那小孩便是傅萁么？

来了兴趣，梁维桢不禁向高个小女孩多看了两眼。只见傅萁拉着身边女孩的手，垂着眼睛，支支吾吾地站在门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反倒是旁边的小女孩拉着傅萁咚咚咚跑了进去，咧开嘴，脆生生地向华音一笑：“姐姐好！”

傅萁还在一边发愣，直到被小女孩捏了一下手掌，方才跟着向华音道：“姐姐好。”

“你们也好呀。”细声应了一句，华音摸摸面前两个小脑袋，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非常喜欢这两个孩子。一旁的傅将成见状，又笑着客套了几句，拿出些甜点后让傅萁和女孩留在这里同华音说说话，便出去检查屋子的打扫进度了。

不过在傅将成临走之前，傅萁向着傅将成的方向伸了伸手，看上去似是想要和父亲说什么话，只不过被身边的女孩拉了一把，方才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把手缩了回来。华音以为傅萁这是怕羞，想同她拉近距离，便弯下身体问：“小姑娘，怎么称呼呀？”

傅萁回过神来，端端正正报了自己的名字。

华音颔首，赞了一声好名字，然后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小个女孩。

小个女孩明显要比傅萁活泼些，不等华音开口问，便举手道：“我的名字是尹兰歇，也是好名字！”

梁维桢站在旁边，听到这话，险些闪了个趔趄。

这个小女孩方才说她叫什么？？？

尹兰歇？？？

是她碰见的那个尹兰歇吗？？？

瞳孔地震，梁维桢蓦地向那个自称尹兰歇的女孩凑了过去，弯下身子仔细打量起对方的长相，果然看出了几分熟悉的影子，不由得心头震撼，心想尹兰歇这性格的前后差别未免也太大了，直到傅萁在一旁开口才重新回过神来。

“华音姐姐，我听村里人说，您是很厉害的蛊师，请问是真的吗？”傅萁向华音诚恳发问。

华音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蛊师，但不是很厉害的蛊师。”

傅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华音姐姐，你会替身一类的蛊术吗？”

“替身？”华音一下子愣了，垂眸思考片刻，两条细眉浅浅拧起，“蛊毒作用于人身之中，效用主要以控制为主。替身的话……子母蛊倒是有类似的效用，但这种蛊毒的本质是将他人变作自己的人肉靶子，将自己所受之伤传递出去，用起来实在是太过阴损狠毒了，是以我从未将其启用过。”

华音同两个孩子解释的时候语气很淡，就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在和小孩子讲故事。傅萁却慢慢地将头低了下去，待华音讲完，吸了两下鼻子，随即便像是忍不住了一般，揉着眼睛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仅是华音，就连旁观的梁维桢也不禁吓了一跳。不知道傅萁缘何大哭，华音以为是自己哪句话没说清楚，叫傅萁误以为自己在说她阴损狠毒，便要同傅萁解释。旁侧的尹兰歇见状，轻握了一下傅萁的手，抢先一步对华音开了口。

“姐姐，你不用露出自责的表情，萁姐姐是因为担心我才哭的，和姐姐你没关系的。”

华音一头雾水，问道：“担心你？什么意思？你遇到什么和蛊毒有关的麻烦了吗？”

尹兰歇摇摇头。

“不是哦，我没有遇到和蛊毒有关的麻烦。”隔着窗子，尹兰歇指了指外面正在组建的祭台，“萁姐姐之所以要这么问，是因为我七天后就要成为祭品，永远地离开大家了。”

脸色一白，华音蓦得怔在原地，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腾得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说，这座村子是要将你用作献祭的祭品，不是用猪，也不是用牛羊？！”华音不可思议地问。

见尹兰歇点头，华音的身体向后摇晃了两下，紧接着脸上腾起一股怒色，当即就要向外走去。尹兰歇看出来华音这是要替她打抱不平，连忙从后面拉住了华音的裙摆，阻止她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别急着出去呀。你且先坐下来，待听我把这件事情讲完，再说别的事情。”

华音虽然气极，但听见尹兰歇这么说，也只好重新坐回去听她的解释。待尹兰歇将蛊村之事全数讲出，华音的脸上浮现出了两分苍白，忍不住问道：“一定要用三岁的幼童献祭才可以吗，就不能，就不能用其他的什么代替吗？”

傅萁刚刚才擦干眼泪，闻言又哭了起来：“不能的，即便是六岁的我也不能替她献祭，呜呜……华音姐姐，您真的不会替身的蛊术吗？我求求您救救兰歇吧……”

华音的脸色蓦得又白了几分，半晌咬唇道：“抱歉……”

只有尹兰歇自如依旧。

“好了，都不要再难过了，你们看，我都不难过。”分别将两人的手牵起来，尹兰歇在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华音姐姐，你不知道，我的亲生爹娘不喜欢女孩，总是会用各种理由打我。

“一年前，我被爹爹扔到了这附近的山头。是傅叔叔捡到我，将我放在扁担里挑了回去，不但给我起了名字，还管我吃住，让萁姐姐陪我玩。如果没有蛊村，尹兰歇是活不下来的……”

站在三人不远处，梁维桢看着掰着手指慢慢叙述的尹兰歇，心情逐渐复杂。

作为一个三岁的幼童，尹兰歇明显拥有极高的天赋。无论是察言观色还是最基本的语言逻辑能力，这个女孩都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水平。

梁维桢几乎可以肯定，若非她被抛弃到了蛊村这种地方，假以时日，尹兰歇一定会成为一位非凡人物。

尹兰歇还在很高兴地说着：“所以啊，你们看，我已经多活了好久好久了，我没有不开心，所以你们也不要难过。而且……换个方向想，我马上就可以保护这个村子了，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说着，尹兰歇深吸一口气，向傅萁和尹兰歇摆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我马上要成为这里的英雄了，请你们为我而自豪吧！”

*

七日后。

献祭的仪式并不复杂，村里人很快就完成了前面的那些流程。尹兰歇则换上了村里为数不多的新衣服，白净的脸上被画上了三条红横，在所有人的簇拥下，由村中慢慢走向村头，而后伸指在悬垂的鬼头刀上摸了一把，掐着滴血的手指，绕着村口缓缓走了三圈。

做完这一切，尹兰歇抬起头来，向远处红枫张望而去。

献祭的最后一步，是要祭品自己走向西走九百九十九步，走到水龙溪的附近，将自己献祭于厉鬼邪神。

深呼一口气，尹兰歇向傅将成以及被傅将成死死拉得着的傅萁招招手，就要朝着水龙溪的方向走去，却忽然被一个女声叫住。

“小兰歇。”

尹兰歇回头看去，只见华音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走到尹兰歇的面前蹲下，半晌摘下头顶那顶硕大的苗族银冠，将它轻轻戴在了尹兰歇头顶。

银冠的个头很大，虽说内部被华音简单改装了一下，但在尹兰歇带上它的时候，还是被冠边垂下来的银穗遮住了眼睛。

“姐姐？”用手拨着银穗，尹兰歇不解地看着华音。

“这是给你的礼物。”华音轻捏了一下尹兰歇的脸颊，“给我们小英雄的礼物。”

明白了华音的意思，尹兰歇嗯了一声，很高兴地把银冠收下了，见村民们向她行礼，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在一阵阵低声啜泣中，顺着石子路标向水龙溪的方向寻了过去。

梁维桢叹了一声，随即默默跟上。

对于一个幼童来说，这段路其实不算短，甚至还有些长。尹兰歇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拂着头顶的银冠，嘴里轻轻唱着前几天华音教她的山歌。

“你瞧这连山桥，

它飞在高崖上，

桥板吱呀响，

歌声多明亮。

这桥道太难走，

它吊在北风中，

吊绳吱呀晃，

惹我心惶惶。

你且莫惶惶，

你且朝上望，

火枫母亲沿山长，

定能佑得桥路畅。

怎能不惶惶，

你且向下瞧，

百丈山崖吞明光，

定会引得桥路荡。

路荡又何妨，你且同我唱，

我且同你唱，

垂须黛帕帽，九层银花响，

正如那彩星照明亮。

你我既明亮，黑途又何妨，

东方风轻飏，

前路定稳当，

自向煌煌火枫中，

学那飞蛾扑太阳。”

……

在尹兰歇将这首歌唱到第四遍的时候，她便走到了石子路标的尽头。

看着天空上一众张舞着獠牙利爪的赤瞳鬼怪，梁维桢默默阖上了眼，没有再看下去了。

周一要上夹子啦，所以明天停更一天，周一双更补上～

山歌歌词部分为作者原创，灵感主要来自于《苗族古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祸鬼（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