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头菇的作用下,尹兰歇最终颤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
鱼泽安用的鬼头菇似乎很特殊,梁维桢在尹兰歇身边观察了几个月也没看到类头顶长蘑菇这类的惊悚景象。等到尹兰歇能够在鬼头菇的操控下自如走动的时候,鱼泽安便找来了一小瓶赤红色的液体,说要帮她重新修复一下身体。
梁维桢并没有看到鱼泽安是如何处理尹兰歇的,因为鱼泽安一开始将银冠摘下来放在了一丛干藤后面。她只能透过那些摇曳的枯叶缝隙,看见鱼泽安烧了一锅沸水,然后将尹兰歇和红色的液体一并放了进去。
等到视野再次重归正常,尹兰歇便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鱼泽安将银冠拿给尹兰歇的时候,她正披着一身不合身的宽大衣裳,静静地仰躺在一丛干花之中。十根燃着的白烛绕在干花周围,火光一跳一动,将她的皮肤映得雪白而通透。水珠顺着乌黑的发丝滚落在花丛中,在干花上晕开一圈圈深色水渍。
鱼泽安将银冠重新戴在尹兰歇的头上,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将她从干花丛里抱了起来。
对鱼泽安的摆布没有任何反应,尹兰歇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那些悬垂的钟乳石。
鱼泽安说,她很高兴她能活过来,还说,人只要活着,就还是有希望的。
可透过那双无波无澜的黑眸,梁维桢却只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绝望。
她很清楚,尹兰歇的魂魄早已被厉鬼啃食干净,眼下这个尹兰歇虽然在眨着眼皮,在像活人一眼睁着眼睛看着世界,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枚器官,都完全不能让她与“活着”二字搭边。
她没有心跳。
没有呼吸。
那双本该神采奕奕的黑眸里,没有任何值得称之为生命的光。
她不是尹兰歇,只是一具受人摆控的傀儡走尸。
或者说,一具无魂无魄的怪物。
*
之后的日子,鱼泽安开始试图教尹兰歇如何正常生活。
最开始只是端茶倒水穿衣种花这类的小事,尹兰歇虽然已经变成了呆尸,但学习速度依旧快得惊人,只需鱼泽安示范一遍,她就能成功领悟到动作要领。
等到尹兰歇的关节不再像寻常呆尸那么僵硬时,鱼泽安就开始教她一些基本的法术。
或者说,蛊术。
梁维桢对此倒是没有太大意外,毕竟初见时尹兰歇就是以蛊师的身份登场的。
真正让她感到奇怪的是鱼泽安。
很明显,鱼泽安并不是蛊师一类的人物,因为她似乎不会蛊术,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完全不了解蛊术,平日里向尹兰歇传授,也只是对照着一本不知打哪来的厚旧书本,一字一句地把上面的话念给尹兰歇听。
简直就像是在按照什么人的要求完成固定任务。
更让梁维桢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完全看不出这个女子的招式路数。
一般来说,一个人擅长什么多多少少都会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譬如她前世善弓,看到弦一类的东西就会想上去弹两下,落红鸾善用绸带,有事没事就会对着空气甩两下衣摆。
但这个女子却极为奇怪。
梁维桢不但看不出她的路数,就连习武人身上最基本的步法劲力,梁维桢也无法在鱼泽安的身上窥见分毫。
但鱼泽安又明显不是普通人。
非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梁维桢觉得鱼泽安就像是一个没有实体的鬼魅。
分明她的每一步都走在地上,梁维桢却总觉得她是浮在空中的,仿佛所有规则,所有世俗的理念都与她无关。她甚至都不需要与人做伴,单是每天对着尹兰歇和干花枯藤自言自语,就能让她的情绪保持在一个绝对稳定的范围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鱼泽安简直不像个人。
当然,此刻的鱼泽安是无从知道几十年后的梁维桢看到这一幕时的想法的,她现在每天思考的问题,都是如何让尹兰歇学会说话。
坐在石板上,鱼泽安试图教会尹兰歇和人对话。
“你是谁?”鱼泽安问。
尹兰歇一板一眼地重复:“你是谁。”
鱼泽安一噎,面纱下的脸似乎露出了几分无奈:“不要重复我的话啦,我在问你,你的名字是什么。”
尹兰歇皱起了眉头。
“你的,名字,是,什么……?”
鱼泽安叹气。
“你似乎是个只会学习的孩子呢。”鱼泽安摸了摸尹兰歇的鬓角,发现她头顶银冠有些歪了,顺手帮着正了一下,又道,“这是你家里人给你留下来的东西,要戴好哦。”
这次尹兰歇似乎是听懂了,立刻伸出手,将银冠摆正,带起一片银蝶抖动的簌簌声响。
鱼泽安立刻很开心地笑了。
“好孩子。”
*
这样的时光日复一日,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近十年的光阴。
或许是药水的作用,尹兰歇虽然已经身死,但还是像寻常的小姑娘那般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白净漂亮的十三岁女孩。鱼泽安期间一直待她很好,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漂亮的苗女服饰,还带来了一件华丽繁复的银色项圈,每天都会很耐心地给她穿衣打扮,像是真的把尹兰歇当做亲妹妹在照顾。
直到有一日,鱼泽安站在山洞前,弯着身子对尹兰歇说:“姐姐最近有事,需要出去一趟,记得好好看家哦。”
梁维桢四面环顾,发现这十年来这片土地似乎荒芜了不少,至少不再是刚开始那副绿草茵茵的景象了,只有角落处几簇花丛,还在倔强地维持原来的生机。
尹兰歇却对此毫无察觉,她只是看着鱼泽安,眼神茫然,直到鱼泽安又说了一遍,方才迟钝地点点头。
经过这十年的训练,尹兰歇已经能渐渐听懂鱼泽安的话,也能将每个音节和其代表的含义对上,只是依然不会说话,只能重复着模仿鱼泽安发出的音节。
或许是怕尹兰歇无聊,鱼泽安想想,道:“如果你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可以去和那些蝴蝶玩。”说着,鱼泽安指了指不远处在花丛上翩跹追逐的白色蝴蝶。
尹兰歇点点头,随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扑蝴蝶去了。
鱼泽安看到这一幕,很满意地笑了一下,将头上黑色纱帽向下拉了拉,随即转身离开了。
看着不断扑蝴蝶的尹兰歇,梁维桢真的觉得自己要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她根本不是在玩,只是鱼泽安让她去扑蝴蝶,她便跟着照做,仅此而已。
稍稍让梁维桢觉得好受些的是,尹兰歇并非寻常人身,重复地扑蝴蝶动作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身体上的负担,也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其他的影响。
只是看起来分外诡异罢了。
梁维桢看着她,就这么一直从晌午看到了日落。大部分蝴蝶一直在山洞附近翩跹旋转着,于是尹兰歇也只是跟着在这一片打转,不曾离开,也不曾停下。
梁维桢由衷觉得,再这么看下去,她和尹兰歇迟早得疯一个。
就在她打算阖上眼皮眼不见心为静的时候,那只被尹兰歇追逐的蝴蝶倏而一振蝶翼,改变了原来的方向,向远处某个地方扑腾了过去。
尹兰歇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跟上。
梁维桢远远看着,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来了,于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跟着尹兰歇和蝴蝶一路向前走去。
蝴蝶飞得很慢,蝶翼翩跹间有淡淡的磷粉从垂落而下,折在夕阳余晖中,像是两道小小的星河,平静而又转瞬即逝。尹兰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脚下植被逐渐由野草变为灌木高树,随着蝴蝶一点一点远离了原来的居住的洞穴。
在走到一处山溪边缘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道歌声。
“你瞧这连山桥,
它飞在高崖上,
桥板吱呀响,
歌声多明亮……”
这歌声极为明亮飞扬,连带着整首曲子都变得活泼乐观了起来。梁维桢对这段歌词印象深刻,听到的瞬间便反应过来了是谁在唱歌。但尹兰歇显然有些茫然,此刻的她无魂无魄,更没有先前的记忆,再怎么婉转好听的歌声在她听来,也和山间的虫鸣鸟啼无异。
但不知是不是梁维桢的错觉,她总觉得,在尹兰歇听到歌声的那一刹那,她的指间似乎微微缩了一下。
蝴蝶向着歌声的方向飞去,于是尹兰歇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一路跟去。草木摇飞,溪流愈发宽阔跳跃。天空中有飞鸟鸣啼而过,又很快远去不留痕迹。唯有那段歌声明亮依旧,在山林之中愈发清晰。
“……你且莫惶惶,
你且朝上望,
火枫母亲沿山长,
定能佑得桥路畅……”
蝴蝶越飞越快,于是尹兰歇的脚步也愈发急促。终于,在转过最后一丛灌木后,她看到了那个唱歌的人。
唱歌的是位少女,一身荆钗布裙,皮肤较之常人略黑,但胜在梳妆整洁,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尤其是一双眼睛,生得极为明亮有神,像是被山泉浸过的黑玛瑙,单是看着就能让人生出一股活力来。
少女一边唱着歌,一边从地上捏了一团泥巴,将其揉成拳头大小后,投进了身后的一个小瓷坛里。做完这一切后,她蓦得转身过来,紧接着便看到了站在树林边缘、指间还搭着一只蝴蝶的尹兰歇。
少女瞬间睁大了双眼,双手不自知地抖了一下,目光停在尹兰歇的银冠上。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试探着向前走出一步,小心唤道:“……兰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祸鬼(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