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图书馆

“哈哈……”

女声的欢笑在耳边响起。

一楼分诊台里,五个护士正轮流读着一本通俗笑话集。红黄配色的封面,配合着讽刺文字,构成了这本岗特斯镇最受欢迎的杂志,每期笑话都能成为居民间的流行语。

尼尔和威尔森警长从楼梯走下来。

护士才依依不舍的收起书,向他们招呼道:“克乃西特先生,如果你要离开,请过来签下名字,医院需要保险号。”

威尔森警长止步,背身看向外边。

尼尔依言走到分诊台前。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护士指着表格上的位置,确认尼尔把每个该写的名字都写好了。

灿烂的金发映射着晃眼的阳光。

尼尔签完字,放回钢笔,抬头看见安妮护士坐在分诊台的最里面。她似乎没有参与阅读,而其余护士也下意识的回避着她,在她身边空出一片区域。

“再见啦,先生。”护士们笑道。

威尔森警长转过身来,等尼尔走到门前,和他一同离开。

阳光照耀,空荡荡的道路显得格外静谧安稳,两旁的灌木也剪得整齐茂密,草坪上偶尔路过几只灰尾松鼠。

隐约可见那座德雷特伯爵雕像。

沉默,且纹丝不动。

在它的身后,离奥恩图书馆不到十米的位置,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长官!”

威尔森警长刚走到警戒线,远远的就有一个小警员跑来,带着的蓝色文件夹。

小警员把文件夹交给文尔森警长,气喘吁吁的汇报道:“这是所有笔录,负责昨天工作的莫莎夫人已经来了,总务长也来过电话,现在只有七个学生没有联系到。”

威尔森接过笔录,只看了两眼,没有细问就还给警员,伸手拉开警戒线,带尼尔走进封锁区,开口问道:“昨天地下书库是只有八个学生吗?”

尼尔垂着眼睛,没有回答。

威尔森探长瞥了他一眼也没强求,只带着他穿过层层封锁,推开图书馆的大门。

一个警员跟在他们身后。

图书馆内空无一人,只有阳光洒下来,仿佛黎明到来时,万物都化成一堆苍白模糊的灰烬,徒劳地错杂着凸面的沙丘。

尼尔抿住嘴唇。

眼神漫无目的跋涉在沙丘之上。

他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了,是时间,他现在所注视的时间,似乎比正常的时间慢了,就像海水里看不见的盐,被以某种不能言说的方式抽取出一些。

“克乃西特先生?”

“克乃西特先生……”

“尼尔·克乃西特。”

“停下!”

威尔森警长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尼尔回过神来,浑身湿透,整个人浸泡在一种诡异的静谧安宁里,仿佛时间成了异物。

他抬头看向威尔森警长。

威尔森警长正伸手挡住前方的路。

他打量着尼尔惨白的脸,竟然觉得那上分布的表情过与骇人,皱起眉头问道:“你要不要回医院?”

尼尔摇头,没有说话。

“我会随时把你带回到医院去。”

威尔森警长说着放下挡在他身前的手,一脸严肃的跟在他身后,防止他做出某些疯狂举动,也随时准备出手把他带回医院。

从中殿到书塔只需要经过一个长廊。

警员就此止步,守在长廊入口。

尼尔走进了这熟悉的长廊,像是走在永无尽头的纯白回廊,他路过那些神态各异的雕像,雕像缓慢的注视着他,是奥林匹斯众神注视着西西弗斯。

加缪认为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但尼尔是痛苦的。

他看见自己一步步地攀登阶梯,走向未知的祭坛,然后顺从古老的爬行本能,跪倒在安放着某个丑陋雕像的台座前,诉说已经腐烂的神明崇拜。

威尔森警长的声音渐渐远去。

微弱得如同的蚊虫嗡嗡。

他仿佛像陷入沉睡,又仿佛完全觉醒,在梦里呼吸轻微,脚步缓慢。

走廊寂静而悠长,回荡着皮鞋底部敲击大理石的声音,窗口光影斑驳一地,狭窄旋转的楼梯豁然出现在眼前。

菲利普斯校长的信件再次清晰呈现。

尼尔停下脚步,浑身颤抖。

那种感知愈发的强烈,精神被束缚在躯体里面,什么东西正在从皮质脑离开,退化到哺乳脑的部位。

假如他现在回到分诊台,可能会跟那群白羊一起排斥黑羊。

够可笑吗?够可悲吗?

不够。

他已经感受到爬虫脑的轮廓了。

它似乎很兴奋,自上万年以来从未如此再次掌控住人类的身躯,因为它在两亿年前就停止进化。

但你以为爬虫脑就够古老了吗?

不够。

□□正在有自己的意志。

尼尔睁着眼睛,那些自我欺骗的崇高谎言不断坠落,人类由想象所建构的秩序正在失去力量,贝壳和黄金别无二致。

现在真的比一千万年前更好吗?

正如他相信他读过的,历史不在骗子所书写的历史书中,而在从不说谎的自然中。

……

威尔森警长正在阅读墙壁上的信件一行又一行,面色逐渐变得沉重。

他不禁回头看向尼尔。

尼尔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楼梯,坐到走廊的长椅上,破碎的阳光在他发梢颤抖。

全程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太奇怪了。

威尔森警长一向觉得自己的耳朵很灵,周围如此安静的环境里,他不可能错过尼尔离开的脚步声。

难道是太沉迷阅读墙壁上的东西?

威尔森警长皱起眉,在找不到其他理由的情况下,只能这么去解释,晦涩的语法让他本就不存在的学历更加虚无缥缈了。

他读个早报都觉得头痛。

威尔森警长转身,走到长廊上,对守在入口的警员喊道:“去请莫雷夫人过来,这里有件事必须得向她询问。”

“是,长官!”警员领命。

威尔森警长回到楼梯,仍就看着墙壁上的东西,这是他唯一得到的线索。

“再见,我的孩子。”莫雷夫人的声音没多久就在图书馆里面响起,她浑圆的手臂在长廊入口离开警员,稳稳的走向楼梯。

路过尼尔所在的长椅时,她连忙停下脚步,爱怜的把他揽在怀里,哀声道:“哦,我可怜的尼尔,幸好你没事,要不然我将永远饱受良心的折磨,愿主的光辉庇佑你。”

尼尔一动未动。

威尔森警长听到动静向她走来。

莫雷夫人松开了尼尔,转身面向威尔森警长,热切的说道:“警长先生,居然发生了这种事情,真是太可怕了,您一定要抓住凶手啊!”

这泪水涟涟又热切至极的姿态,威尔森警长是极熟悉的,这就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妇人,他日常惯于和她们打交道,但大多都在一些盗窃案或奸情案现场。

他安慰了几句莫雷夫人,又向她保证了几句,就带她走到墙壁上的玻璃框面前,直接询问道:“莫雷夫人,请您看看这个须知,您知道它的来历吗?”

“这可是个老古董,约有几百年呢!”

莫雷夫人没有看就开口说道。

“您一定也觉得这张须知的古怪,可它摆放在这里只是作为密斯托克大学的历史纪念,这您打听就知道,上面的内容早就被学生违反了无数遍,根本没有出事过。”

威尔森警长问道:“那它当初为何如此郑重挂在这里,愚人节笑话吗?”

莫雷夫人说道:“哦,亲爱的警长,那可是几百年前,就连我们英勇无畏的斯宾塞将军都声称自己遇见过鬼魂的年代,这封信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岗特斯镇建立初期发生的一个古怪故事。对了,您是岗特斯本地人吧?”

威尔森警长回答道:“我是本地人。”

莫雷夫人说道:“那您应当在童年听说起过,阿伐特斯和罗林夫妇的故事。”

威尔森警长点了点头。

这个故事在岗特斯镇算是家喻户晓,经常被父母用来恐吓孩子,当然,如今的年轻人可能未必知道了。

他因为在警局工作,查过许多小镇初期的资料,知道的远比其他居民更多,甚至是官方审判记录。

十七世纪后半期,岗特斯镇刚刚建立不久,圣坛上就住着一对古怪的夫妇。他们鲜少与别人往来,镇上的居民虽然觉得他们古怪孤僻,却也与他们相安无事,甚至会邀请他们出席婚礼葬礼,没有故意排挤过。

直到某一天,阿伐特斯突然到镇上广场宣布,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并邀请大家来参加庆祝宴。

镇上居民都认为是罗林怀孕了,纷纷送上贺礼和祝福。然而镇上唯一的医生在赴宴后却说,洛林没有怀孕。

刚开始没有人把医生的话当做一回事,毕竟怀孕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是真是假过几个月就知道,之前小心些准没错。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罗林的肚子平坦如初,镇上便都确信罗林没有怀孕。

但阿伐特斯坚信他的妻子怀孕了。

每个好心跟他去说这件事的人,都被他轰出了家门。医生猜测,他们可能是因为求子心切而精神失常,镇上便用“圣坛山上的两个疯子”来取代这对夫妇真正的名字。

如果只是这样,阿伐特斯和罗林夫妇的故事并不能一直流传下来。

此时的他们虽然引发了一些不祥的流言蜚语,但这都发生在那场变故之前,一六**年的九月,阿伐特斯和罗林夫妇因为涉及谋杀案件被法庭处理。

这场案件的全部处理经过,至今在岗特斯镇法庭保留了的文件。

他在去年帮纽蒙特州的同事查找过。

九月盛夏过后,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从酒馆离开,发现了一具尸体被抛在圣坛山脚下,双眼只剩下血窟窿。

当局立刻派警探进行搜查,正当搜查到阿伐特斯和罗林夫妇家时,却被这对疯狂的男女阻挡在门外,警探当时开枪闯进他们的房屋中,发现了许多可怖场景。

那是典型的岗特斯民居,木制的房屋旁有一个杂物间。当警探打开那扇木门时,混杂血腥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屋里满是各种充满宗教色彩的器具,墙壁上充斥着意义不明的符号,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个摇篮,它被放置在木桌上。

那是全屋最高的地方。

警探走近木桌,看见摇篮里摆着一个满是眼睛的雕像。但这个雕像不是用木头雕刻的,也不是用石膏或者象牙,它是用血肉和白骨拼接而成的雕像。

所有眼睛都是真的人眼。

那个可怜的警探当即精神失常,不久便从岗特斯警局退职。

案子震惊了整个岗特斯镇,当局马上批捕阿伐特斯和罗林夫妇,却让他们失去了影踪,并没有伏法。从此岗特斯镇上的居民就会用被这对夫妇捉走当孩子,吓唬那些不肯回家的孩子。

总之,这是一个很出名的怪谈,但作为案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唯一可惜的是,当时受限于警力没有找出全部尸体,只在圣坛山挖出了那些没有被取走血肉和白骨的尸体。

哦,朋友,无论你是哪个国家,无论你持什么观点,听着:正如我相信我读过的,你的历史不在骗子所书写的历史书中,而在从不说谎的大自然中。——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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