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云聚、鬼门开。
这些书册上记载的情形真实地在我面前展开。
黑紫色的云气翻涌着往我们的正上空聚集,气势磅礴的瑰丽景象让我仿佛置身幻境,如果不是得到了一抹虞一的血,我这个心盲一生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吧。但我无暇欣赏,因为危机已然近在咫尺了。
何由敬左冲右撞,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竟从这一团令人作呕的液体团上感受到了焦躁的情绪。
“都散开!它要附身术师!”谢芝峤高喊着,自己却迎了上去。
这会儿除了我,人人都是术师。虞家人中最厉害的是虞一,她若敌不过那个怪物,其他人与它对上也只有送死的份。谢芝峤不得不去抵挡它。
手中的铁制武器对眼下的局面毫无帮助,我只能退到一旁干看着,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道友,接剑!”虞一向谢芝峤抛出一柄桃木剑,当机立断发号施令,“虞家人,结阵远攻!”
“是!”场上的**个虞家人齐声应和,以谢芝峤为阵眼,在怪物的周围分散而立。
我还记着虞一说的“不要碍事”,乖乖站到远端,忍着恶心,盯着场上的情况。何由敬或许是因为知道谢芝峤不是好惹的,一门心思想往几个脸嫩的虞家人身边靠近。谢芝峤飞身接剑,一手持剑一手掐诀,与它缠斗在一起,它每要变向,都被谢芝峤打了回去。周围的虞家人捏起手诀,一枚枚被白气包裹的铜钱在谢芝峤变招的间歇狠狠打在怪物身上。虞一取了旁人的木剑,挺身协战,这一套阵型摆得有板有眼,进攻有条不紊。
可惜在吞噬了钱家村人的生魂后,何由敬的实力也远非先前可比。它那黏软的身体腾挪躲闪极为便利,就是命中了它的攻击看上去也没对它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害。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天上浓厚的云气渐渐下压,近乎触手可及。在黑云的遮蔽下,我眼前的场景愈发晦暗不明,何由敬的躯体几乎被雾气淹没。
在一片混沌当中,我听到虞一高喊:“鬼门将开,准备后撤!”
几个虞家人退到我身边,但不见虞一和谢芝峤的身影。
在浑浊浓重的雾气下,我已看不清最中间的景象。突然间,我们头顶的黑云剧烈地翻腾起来。继而,像被巨大的力量吸附了一般,所有的云雾急遽地向中心汇拢。清晨的阳光终于能够洒落到我们面前的土地上,却无法驱散此地不祥的气息。
在我们的上空,在云雾汇集之地,一个漆黑的圆形空洞正在逐渐凝结成实体,仿若一只巨大的墨色瞳孔。
它的正下方,谢芝峤、虞一与何由敬激斗正酣,但攻守之势已经完全翻转。鬼门洞开在即,虞一和谢芝峤有意与它拉开距离,何由敬似乎已知晓自己只剩下最后的机会,转变了策略,放弃了在一旁协助进攻的虞一,转而对消耗极大的谢芝峤紧追不舍,虞一屡屡命中,它依旧不管不顾。谢芝峤的压力陡增,左支右绌,渐渐显出不敌的样态来。
而天上,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在无光的墨色中,一道裂缝徐徐张开,显露出被它遮盖住的无尽的虚空。我看到无数光点在虚空之中穿梭回旋,仿佛陷入螺旋般的无尽轮回。只一眼,强烈的眩晕感就毫不留情地席卷了我,我难以继续保持平衡,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我听到旁边的虞家人发出和我相似的声响。
“别看!”虞一的声音让我勉强振作了精神。
我抬起头,笼罩在钱家村山头飘泊不散的怨气以一种令人生怖的速度被天上的缝隙吞噬殆尽,天地间转瞬间一片澄清。若非怪物仍在眼前,我一定会以为是虞一涂抹在我眼皮上的血迹已然失去了效用。
何由敬看起来也已然力屈势穷,它试图与那道吸力对抗,但身形不可避免地显现出向裂隙飘去的迹象。
就要赢了!
“撤!”谢芝峤大喝一声,她和虞一的任务已经完成。
两人近乎同时挥出一剑,借那怪物躲避之际,向我们这边跑来。
我早就准备好接回她们了,当即起身向前,将手递过去。
但变故突生。
那怪物眼见最后的机会也要丧失,竟破釜沉舟,以全身的黏液包裹住谢芝峤。
我拉回虞一,谢芝峤却仍陷在原地。她奋力攻击,怪物被她打得身形晃动,但不管遭到怎么样的痛击,它依旧岿然不动,摆出了一副玉石俱焚的姿态。
“掷剑!”虞一声音沙哑。她的面色煞白,长时间的争斗也已耗干了她的灵力与体能。
谢芝峤与怪物被缓缓拉近那道裂缝。虞一率先将手中的木剑向怪物掷去,接着其他虞家人也紧随其后。
雨点般的攻击洞穿了怪物的躯体,那怪物的身影显而易见地变得稀薄,但它始终没有放下谢芝峤。
怪物已无力夺取谢芝峤的躯体,但这样下去,谢芝峤一定会和它一起被卷入鬼神界。
虞一没有下达新的指令。
她的沉默让我惶恐不安。
“你们有这么多人,你们千里迢迢过来,你们一定还有阻止它的办法对不对?”为什么我偏偏是个心盲呢?因为我是心盲,因为我如此无用,我只能抓着虞一的手,哀求她,将她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握住。
“不。”虞一的声音冷得几乎将我冻伤,“我们此行的首要目的是防止它修成半人半鬼,留在人间危害世人;次要目的是将其斩杀,送被它吞噬的生灵重入轮回。鬼门已开,将其斩杀已无可能,让它被鬼神界卷走是最好的做法。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了插手的能力。”
什么意思?叫我什么也不做看着谢芝峤去死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到从未如此冷静过:“还有法器吗?”
“都用完了。”虞一搜遍了全身,掏出几枚铜钱,“只有这些。”
这不是术师加持过的铜钱,只是寻常买卖使用的货币。因为经过多人之手,有一丝对抗怨灵的能力,但对那个怪物而言,杀伤力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好,多谢。”我接过铜钱,想要向前奔去。
但虞一又一次拉住了我。我扭过头,她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天真的困惑神情:“你知道这没有用。你也会死。为什么要去?”
这是什么问题?从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小姐,这种古怪的感觉就一直挥之不去。但眼下我哪里有闲工夫跟她掰扯这个,我只能简短地向她解释道:“那是谢芝峤,把我养大的人,我死了也要救她。”
虞一松开了手,但我余光看到她脸上的疑惑并未消退。奇怪的女人,如果能活下来,就去问问她好了。
我不再浪费时间,冲了出去。
谢芝峤已被那个怪物裹挟到了半空之中,在怨气的侵蚀之下,她手中的桃木剑已然变得黯淡无光,失去了威力,她自身的灵力也早已耗尽,无法再掐住指诀。
我穷尽气力,高高跃起,死死地抱住谢芝峤露在雾气之外的双腿。
不能将这几枚铜钱轻易地撒出去,必须将它们的效用发挥到极致。
我的脑海中立即有了主意。我单手扣住铜钱,调整身形,勉强伸出手臂,将铜钱贴近雾气。
在真正接触到时,我才发现这团远看形似雾气的东西有一种水膜般的诡异质感。此刻,它所有精力都用于将上半身凝为实体,困住谢芝峤,我轻而易举地手持铜钱,没入它的躯体里。
尖锐的刺痛感瞬间击透了我的手臂,每一寸血肉都好似要冻结一般。骤然而至的疼痛让我差点从半空中跌落下去,我的攻击却像是蚍蜉撼树。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几枚可怜的铜钱转瞬之间就变得锈迹斑斑。在这怪物如此虚弱的情况下,我依然没能给它造成任何损伤。
“走。”强硬的语气难以掩盖声音的虚弱,谢芝峤一直都在忍受着与我相同的疼痛吗?
“我不。”我当然不会听她的,即使我已没了别的攻击手段。
我缩回手,将她抱得更紧,拼命地摆荡身体,试图用蛮力将她从束缚中扯出来。
我的尝试徒劳无功,在我无力的挣扎中,我们离那道裂隙越来越近。
“走。”谢芝峤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她用仅剩的力气踢动双腿,想要将我甩下去。
我死死地扒着她不松手。我当然不想死,但我更不想束手无策地看着谢芝峤去死。
谢芝峤停下了动作,她无力再动。
但在她停止之时,我怀中的一个反复磕碰到我们的硬物引起了我的注意。
四方铃!
我猛然醒觉,这是先前被我用稻草包裹,塞到衣服里的四方铃!激烈的战况下,我完全忘记了它。它是正经八百的术师法器,即便用途不在于攻击,也远比普通的铜钱厉害许多!
死地之中生出的希望令我浑身战栗,我的心脏狂跳,我几乎颤抖着将它摸出来,塞入怪物的躯体里。
这一次,怪物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抖动,我手臂那前所未有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有一瞬间我几乎昏死过去,但好在又清醒过来。我的脑袋被它包裹住,我的意识几乎随之被冻结,未经修炼的我没有任何防护手段,如同砧板上的肉。但这也说明,我的攻击是有效的,我迫使它将一部分重心移向了我。
死是一种什么感觉呢?疼痛消散了,我仿佛被温暖的水流包裹着,它们在呼唤我、引诱我、带领我去往一个舒适熨帖的极乐之地。
但我真的不想死,我有好多想做的事。我想跟虞一道歉,还想旁敲侧击地打探下她是不是生来就这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我想跟梅花她们一块吃好多好吃的,我想跟谢芝峤一起浪迹天涯,我想成为特别特别厉害的术师,让天下所有术师都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活着,活着就会有好多好事发生。
“救人!”
虞一的声音渺远飘忽。恍惚之间,我仍疑惑于什么让她改了主意,这才意识到我正在下坠。
何由敬终于无力再束缚我们。
我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熟悉的木质香气。
在意识消散之前,我的视线掠过虞一的侧脸,定格在半空中。
何由敬徒劳地挣扎着,独自一人,无力地被鬼神界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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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鬼门开【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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